第47章 胥俞(2/2)
我同他两个很有多年修来的默契,都避开两三日前无尽渊里头,他将我劈昏撂在蓬莱的那个事不谈。他万年来头一回在我跟前露出狼狈的一面,我顾忌他未大好的神态,也不晓得从何谈起,不晓得他是因着走火入魔自控不得做了这桩将我关在蓬莱的事,还是这桩乃是他清醒时辗转几回思来想去早便想干终究没下得去手的事。我却不想再深究,在他面上不动声色摩挲几个来回,笑道:“我找胥俞有些事谈谈,你却要不要跟我一道?”
他大约没料到话头转得这样快,盯着我瞧了一会儿。直瞧得我以为他看出什么我看不出的、不愿同我一道。
我能问他这一句,却是为着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天地初生之时,世间并不如眼下仙家济济,我同长昀并胥俞三个自初相识之日先在一处待了千余年。那千余年里头,世间仅我们三个神祗,关系自然比一般仙家亲厚,落得一句相依为命也当得起。可自我跳了一趟南天门,我同胥俞是来不及说话,长昀同胥俞是再没话说。我那时晓得他二人是生了罅隙,却不知从哪处下手开解,适逢仙魔之战,便再来不及将这道罅隙合上。
后来我做了杜蘅,甫记起全部回归仙位,胸上我自己剜的好大一口血窟窿尚来不及补上,仙界同魔界已然打得不可开交。我又马不停蹄克敌补魂,那一回也是来不及讲一句,便元神耗尽。
幸得我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留在人世间,虽生得血肉模糊的,却使我留住能得以化作阿芜的一缕气血。可我化作了阿芜,又什么都忘了,这桩心事便沉了底再没人提起。
长昀走火入魔那回在无尽渊,他虽将我劈晕,却也叫我歪打正着中摸着了我做无面时戴的那张面具,割破手指解了血封,如当头打了一棒子,该记起的不该记起的,一应记起了。
记起的往事里便有这一桩。幸得做了一回阿芜,才晓得那道不可磨合的罅隙全然是我的缘故。长昀是怎么想的,以我多年跟他成日连理枝似地相处,约莫能道出个**离不得十。他怨自己在我受到攻讦之时处理公务,不在我身边,不能同我站在一处护住我,没能拦住我翻下南天门,没能在我翻下南天门后同我一道。
他每回想起这一桩事便止不住自怨,这桩事又从络虞起,难免迁怒络虞的老子,我同他的拜把子兄弟,仙界的天帝胥俞。倘若胥俞历劫归来不做甩手掌柜,却是一个尽责的好阿爹,络虞指不定就能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孙,也便没有后来这许多糟心事,我也不用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可络虞那样的性子是我将养出的,全怪在胥俞头上却十分不公平。我年岁长了胥俞一轮,伤情时尚在凡间舔伤舔了千年,胥俞虽是天帝,那一场情劫却也是初尝情爱,一时受不住打击伤情个千来年,属实情有可原。我因着络虞跳了南天门,胥俞作为老子,本也不好过,年纪轻轻就堕了气血显出老态。况且两千余年都过去,再捏着怨气过日子,旁人不舒心,我过得亦不舒心。万事能同旁人过不去,却不能同自己过不去。我便是有再多的怨气,历经两千年,也消磨个干净,叹一叹喝两杯茶,就都过去了。
他们本因着我不睦,假若我记不起因果也就罢了,如今我已记起,要我坐视他们此后一直不睦,却是万万不能的。
可长昀全然没和解的意愿,我也不能逼着,只得晃晃悠悠径自出了门。行了一段路,假似不经意举起锃光瓦亮的宝贝神弓往后头一照,弓身映出他世无其二的好身段。
他在后头一路默默跟着。
天界的仙众比起千余年前,数目已有很大的飞跃。行不到半柱香,便见着一座仙府。再行半柱香,便是一处仙境。长昀体谅我,我不腾云,他亦支使着两条腿赶路,难免行得慢些。
我一路走,一路侧身同长昀品评:“这一辈神仙的品味,同我们那一辈相比,要强上许多,瞧这仙府盖的。不过我们那一辈的心思,大多全花在搜罗克敌的宝贝上,却也没置办这些的时间。”
他不搭话,仍旧只拿那双眼囚住我,深深地看。
从将才在长无殿,他便拿这么个眼神瞧我,我总觉着他有话同我说,可他究竟没说出什么话来。我同他虽有多年的默契,却到底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实在不晓得他脑瓜子里究竟藏了什么事,叫他须得做这副样子瞧我。
想了想,我绕回他跟前,五个指头扣住他的手。他终于不再看我,无有一丝的推拒,自如地反握住我的。掌心还是凉,仍旧捂不热。我在他的手里攒得更紧些,有一搭没一搭道:“方才路过这一辈神仙的府门时,拿仙元略略探了探。仙元深厚,道法昌盛,可见这一辈神仙俱是很有悟性的。无怪他们还有修饰府门的心思,唔,修饰得很有看头。看到他们能有这般的悟性同心思,我便不用担着心了。”
他攥了攥手,微皱着眉,嗓子像在沙砾堆里滚了一遭:“担心?他们却要你担什么心,你几时也能将自己放在心上。”
诚然我是为着引他同我说话,可分明是谈这一辈的神仙,怎么话头到转到我头上来了。我摸不清这是个什么发展,吞吐道:“顺口说一句么。倒不是真的担着心。”
他沉默地再攥一攥我的手。
好容易凭着点印象摸到胥俞的未塵殿,他却不在殿中。问了守在殿门处的小仙使才晓得,胥俞三炷香前去了络虞寝殿。我闻着这则消息,很感叹世事便是如此,还没预备好作什么应对,怕什么,便来什么。
又拉着长昀不紧不慢往络虞寝殿的方位去。世事究竟待我不薄,半路与回程的胥俞碰了头。堕了气血的胥俞步履甚蹒跚,云头站得不稳,先看着在前头的我一个怔愣,越过我看着后头的长昀,再一个怔愣。两个怔愣之下,已使了很大的气力。
我有些感伤,当年好好的一个翩翩少年天帝,如今却成个垂垂老矣的耄耋老者。我们三个当年是一辈的神祗,我同长昀尚是正值壮年,小一轮的胥俞已成个老者。我拉着嘴角笑道:“胥俞啊,今日没别的事,却是同你叙一叙旧。”
胥俞二字才冒个头,他先从两只枯瘦的手颤抖起来。待到我说叙旧,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眼眶显而易见地泛红,良久,又是良久,深呼了口气说道:“既是叙旧,必是要有酒的。两千余年前我在未塵殿埋了一坛酒,到如今喝着正是时候。”
两千余年前,正是我翻下南天门不久后。酿到如今,确实是到了时候的好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