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2/2)
“但是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会毁了你!”任正翕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便口无遮拦且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们会因为这件事情凭空编造许多谣言诋毁你!没人会知道你是多么痛苦多么备受煎熬,他们只会说你恩将仇报步步为营!你能不能对自己负点责任?你这算什么?人们武断地给你扣上罪名你就逆来顺受地接着,接不住了就往外面跑?难道你这样离家出走有什么用处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陈又骞忽然动了动嘴唇,冰凉地打断他道,“在父母去世之后,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任府是我的家,不过今天,这个聊以慰藉的’家’也终于是把我赶出来了,那我又怎么能算是’离家出走’呢?”
任正翕简直暴跳如雷:“陈又骞!”
任缄对陈又骞失望透顶,任母为陈又骞伤心不已,他们两个或许在那个瞬间真的打算就这么一刀两断无相欠的——但任正翕不想,无论他知不知道那点故意被陈又骞抹掉的“无关紧要”的事实,他都不想。
可惜十五岁的任正翕不懂得那些旁敲侧击的花言巧语,他只能任由自己的怒气与愤懑横冲直撞,将魂不守舍的陈又骞撞得越来越远。
“唔,不过这倒也没关系的,正翕——”陈又骞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江湖快意地浅笑,他的心中却狠狠地被抽了一鞭子,火烧火燎地疼。
沉沉暮色中
,陈又骞的侧脸穷尽一切地燃烧着,点着了这片记忆的每个角落,重重烈火里,许久许久,陈又骞嘴唇翕动,缓缓说道:“漂泊四海内,无处不是家。”
这是离开前陈又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你不还是回来了吗。”任正翕茫然地移开黏在那人身上的视线,轻得不能再轻地呢喃道。
陈又骞走进正房,门外的斜阳打在他的脚尖上,在那一束远道而来的阳光下细碎的尘埃分明可见。室内光线昏暗,任缄那骨瘦如柴的脸与灰白的四壁混在一融中。他真的是老了,但单按年龄论却又不是那么的老,只是经年累月的操心与病痛偏心地加深了时间刻在他脸上的褶皱。
他张开了嘴,但预期的冷酷的声音并没有随之流出来,他甚至狼狈不堪地嗽了嗽嗓子,哑声道:“咳先生。”
昏暗中任缄倨傲地撇了撇嘴,讥诮地回道:“你还知道啊?”
聪明绝顶的陈又骞将所有可能的回答在脑海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最终识趣地选择了闭嘴洗耳恭听。
果不其然,任缄并没有指望他舌灿生花地讨好自己,只是短暂地停顿片刻后便用指节敲了敲檀木太师椅,继续说道:“当初不是不可一世地觉得自己前途无量吗?倔得要命劝也劝不动,非要重蹈覆辙去殉道,现在怎么样?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了?哼,还不是整天同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浑水摸鱼,我这穷酸教书的可受不起你这一句’先生’,丢人!”
陈又骞早就料到自己会被任老先生指着从鼻子到脚好好数落一顿,自然也并不在意,干脆关上耳朵垂着头,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任缄见陈又骞没有顶嘴亦没有辩解,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心想道:“这么多年跟那群鱼龙混杂的老东西们尔虞我诈,怎么还是个闷葫芦的样子?”
但任缄还是面不改色地端起瓷杯抿了一口寡淡的白开水,声色俱厉地嗔哆道:“不说话?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一二吗?陈又骞,难不成你在生意场上也是这个模样?那个叱咤风云的陈二爷被我家看门狗吞了?”
陈又骞在心中暗暗地无奈叹了口气,揶揄地想道:“您家哪里来的看门狗?被您那笑吟吟的宝贝儿子坑蒙拐骗去了还差不多。”
过了半晌,他终于是出声不徐不疾又毕恭毕敬地答道:“先生,我本只是想来看看您老的身体状况,只是如果我在这里碍您的眼害您动了气,着实得不偿失,陈某这就告辞。”说着便微微欠身拱了拱手,欲转身离去。
任缄这一辈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见陈又骞一副伤心失意的神情,铁石心肠稍稍恻隐,将茶杯蓦地放在木桌上,拧着眉毛故作严肃地说道:“临阵逃脱倒是很积极,哼,你小子还能不能有点出息?陈又骞,十年前的事情触及了最后的底线,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所以你也别想着趁我现在龙钟潦倒就想献媚做点什么来将功补过,你这些事做了也是白做,懂吗?”
“无妨,先生。我从来也没想过能有回报,”陈又骞似乎早就清楚任缄会这样说,像提前打好腹稿般的流利回道,“我只不过想让自己安心,不必深陷于无止境的愧疚与自责当中,惶惶不可终日。”
任缄沉默须臾,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求回报的年轻人。或许并不能以偏概全地说他是年轻人,他周身那种逼人的气场、刁钻的眼神和老练的言辞,让每个陌生人不寒而栗,但唯独他安安静静地低垂双眼立在面前的时候,他的面目看上去还带着曾经少年人的影子。
他原来并不生来就是什么铁打的浑蛋头子陈二爷,他曾经也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
“…陈又骞,你后悔吗?”任缄以浑浊的声音,意味不明地问道。
陈又骞轻轻抿了抿唇,颇为投机取巧地回答道:“先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2),这是您教我背过的。”
“哼,你倒是机灵,”任缄眯起眼睛冷哼一声,也懒得同陈又骞打太极,便不容反驳地吩咐道,“出去呆着罢,叫任正翕过来。”
陈又骞依言向门口走去,在离开正房的最后一刻,他倏地挺住,似万条丝线拉扯似的不放心地回头问道:“先生,您那胃病…”
任缄一梗,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道:“臭小子,瞎操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任正翕被任缄叫到正房去单谈,恰巧姗姗来迟的朱启厚在这时赶到了,陈又骞实在腻歪和这种无聊生事之人在院中大眼瞪小眼地明争暗斗,便绕到厨房去帮忙。
黑木笼屉冒着一卷湿漉漉的白气,里面藏的是煮过的红肉与梅干菜;泡发的鱼翅(3)放在鸡汁中慢吞吞地清炖,白嫩如雪;那一大捧苋菜油油紫红色中夹墨绿丝,似什么名贵的盆栽似的朱翠披离。
任母正在为一条大头鱼剔除银闪闪的鳞片,陈又骞便站在一旁帮忙切葱丝,尽管任母并不想让腰缠万贯的陈二爷手沾阳春水,但陈又骞不由分说地就直接开干,她也是霎时没了办法。
任正翕从正房出来,看到这一幕竟恍惚间有些怔神,身边等候多时的朱启厚终于逮到了可以吐露心声的对象,扬着眉毛大煞风景地嘲讽道:“也不知道陈二爷这低三下四地在忙些什么,和师母貌合神离地做做菜就能弥补这十年的淡漠?他还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罢。”
任正翕深不可测地睨了朱启厚一眼,没有说话。
朱启厚虽是没有等到他的应和,却也照样浑不在意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正房,留下一句无端带着炫耀的“我去看看先生”。
任正翕依然定定地立在原地,一错不错地看着陈又骞,直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有如实质的目光,抬起头散漫地扫了一眼,他立刻蛇随棍上地向陈又骞释放出一个不依不饶的笑容。
陈又骞大概被他缠得怕了,只得生生给他扯出一个吝啬而僵硬地微不足道的浅笑。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