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1/2)
任府的桂花果然开得很烂漫。
陈又骞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这满树的桂花了,那种纯粹的、铺天盖地的、排山倒海的金黄,蛮不讲理地占满了天空,不顾一切地向他涌来,似要将他包裹其中,在一点一点缱绻、羽化。
“好看吗?”任正翕在他身后,忽然开口轻声问道。
陈又骞蓦地想道,任正翕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这繁花压树了,他或许除夕会回到任府来,那其他时候呢?这个院子大概一直是空荡荡的,花开花落,日月如常。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1)
陈又骞眉梢微不可查地了一下,简短却真诚地回道:“好看。”
一言一语往来间,任母从那正房中走了出来,与伫立在庭院中间的陈又骞不可避免地目光交汇,她微微发愣,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慢慢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叫道:“…小骞?”
陈又骞努力压制住身体里那如沸水般翻腾的浓烈情感,平静地应道:“师母。”
任母一直是最疼他的那个。无论他是那个惹人怜爱的小朋友,是那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半大小子,还是那个一蹶不振的可怜少年,任母一直都将他当做亲儿子对待。
唯独在十年前,他暗自设下的大局搅得满城风雨之时,他在这个胜过他亲生母亲的女人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疲倦与失望,这种感情来得远不如任老爷子的痛骂,但却让他同样地肝胆俱裂,万念俱灰。
原来愧疚与歉意也可以如此来势汹汹,如此杀人不眨眼。
当陈又骞觉得自己那洪水猛兽般漫漶的情绪要喷薄而出时,任正翕恰逢其时地说道:“娘,我今天恰巧遇到了陈兄和朱先生,朱先生提议说来探望一下父亲,我们两个便先过来了,朱先生那边有事耽搁,一会儿再来拜访。”
“来探病?啊…好,”任母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缓缓聚焦,她向任正翕扯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柔声说道,“那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我去叫人准备,不打扰你们了。”
任母这话分明是对陈又骞说的,但却很刻意地避开了主语,也避开了尴尬的视线接触。
“她还是心有芥蒂的。”陈又骞一个声音语调生硬地下结论道。
他这十年中虽然没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勾当,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济世立身、可以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的事情,任母不会释怀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明明早就料想到了结果,但当真正开诚布公的时候,仍如同当头挨了一棒。
杀伐决断的陈又骞在几个小时之内再一次陷入了迷茫,甚至恐惧之中,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以至于在这无比熟悉的院里趑趄不前。
“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回到邵南?”他闭上眼,周身的血液总算渐渐凉了下来。
“先喝点茶。”他出神之时,任正翕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两小盅还带着热气的绿茶,递给他,示意他在桂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歇息。一朵小小的金色花瓣在空中转了三圈半,栖落在陈又骞的肩头,任正翕扬起手帮他拂去了。
陈又骞抬眼看了任正翕几秒,继而垂目盯着那淡褐色的茶水。
“让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任正翕没有闪躲地迎上陈又骞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徐徐说道,“你在想,我娘与你还是心有隔阂,还在疑虑,你先前做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陈又骞握着茶杯的手颤了一下。
任正翕成竹在胸,四平八稳地问道:“我猜对了吗,哥?”
陈又骞浅浅呷了一口茶,绿茶那淡淡的咸味在他舌尖点了点,他不答反问道:“正翕,我应不应该把所有
事情全部告诉他们?”
任正翕轻轻一哂,说道:“如果是十年前,我依旧会怒其不争地质问你为什么有所隐瞒;但是现在,事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其实早就不那么在意了——现在是你在和自己过不去。”
陈又骞终于再次撩起眼皮,深深地看着任正翕,似乎凝神思忖许久,才勾了勾嘴角道:“你这几年在西洋读书,修的是心理学吧?忽悠人的本事见长。”
“没有,我修的教育学,心理学也就顺带着学了,”任正翕促狭地笑了笑,毫不谦虚地答道,“你我不确定,不过普通人一般连蒙带猜就骗过去了。”
“唔。”陈又骞稍稍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言。
不多时,那小小的青瓷茶盅已然见了底,甚至有一朵胆大包天的小黄花落在了杯底,陈又骞却既没有添茶亦没有将桂花拾出来,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小茶盅,似乎里面装着一整个宇宙。
任正翕在他对面旁若无人地捻着一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快要蔫黄的狗尾巴草,直到那枯干的细茎命悬一线要被拧断时,才小声说道:“哥,等朱启厚来了,事情可就难办了。”
陈又骞闻言,像飞到亿万光年之外的灵魂归了躯壳地目光转了一下,然后终于是放下了那小茶盅,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任正翕,硬生生地撂下一句“知道了”,便慢慢向任府的正房中踱步走去。
任正翕放下那被他摧残的狗尾巴草,抬头盯着陈又骞笔挺的背影没入那正房房檐的阴翳之中。
十年前,陈又骞被任缄骂出了任府,他也是这么紧紧地盯着这人摇摇晃晃地迈过任府那不高的大门槛,像个失魂落魄又无坟无冢的野鬼。
他本能地追了上去。
那天的西边有火烧云,炽热殷红一片莽莽云海,暮色燃烧着陈又骞听到他的呼喊后回头的侧脸。
他近乎于歇斯底里地问道:“他们不知道全部事实,他们误会你了,全都误会你了!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坦白,为什么不说?!”
他感觉那背光的侧影的唇角似乎翘了翘,抽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那时的陈又骞颇有点高深莫测地说道:“就算没有其他人出谋划策,我也依旧会这么做,这并不重要。人们不需要那么多细枝末节,也不想那么费心劳神地纠缠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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