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上)(1/2)
那顿晚饭,最普通的邵南菜,因为任老爷子的病也没有开院子中那坛黄酒,任正翕却深觉自己尝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山珍海味,像喝醉了似的飘飘欲仙。
大抵是因为许多年前,这曾是他梦中可望不可即的景象。
任正翕在十年前也离开了邵南城,到杭州的浙江高等学堂学习,那是一所新式西洋学堂;再后来便先后去了美国、德国留学。他在这漫长的离乡旅途上,一次又一次地驻足、回望,一次又一次地矛盾、纠结,他见识过万千世界,却仍无法放下别人弃如敝屣的故里。
他不止一次地冥思苦想自己眷眷不舍的究竟是什么,兴许有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有院子中花浓开满树,有任缄带着毛乎乎烟草味的古籍,还有桀骜不驯翘着二郎腿背书的陈又骞。
现在忽然地都凑到一起了。
陈又骞自然是察觉到了任正翕这神魂颠倒的状态,停箸偏头看向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像是在做梦,”任正翕低垂眼眸,无意地抿了一下嘴角,轻声回道,“又害怕做完美梦再醒来发现自己照样一无所有。”
“唔…你…”饶是不近人情的陈又骞,此时心中也像被小石子“咯噔”地硌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磕磕绊绊地欲言又止道,“你这些年在西洋和上海…”
“过的很不好。”任正翕好似提前知晓陈又骞要问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慢条斯理地答道,“我总是想着要离开这里那里,却又不知道离开了我还能去哪里,蹙蹙靡骋,不知归处。”
陈又骞一直知道任正翕的日子不好过,他曾经去美国参观洋鬼子的药厂时也顺便去拜访了几所大学,那明目张胆的歧视昭然若揭,更不论独自身在异国的孤独;而上海的学术界也暗流汹涌,任正翕因为这子虚乌有的“副教授”大概也挨了不少冷嘲热讽。
少年陈又骞是酷爱逞英雄的,他信誓旦旦地对小正翕说:“放心,有哥哥在,就不会让你吃半点苦头。”
而现在这句不计后果的承诺,就像最苦的草药汤,山呼海啸地涌来似乎要将陈又骞溺死在其中。
陈又骞腾出手地轻轻拍了拍任正翕的肩膀,聊胜于无,却发现这人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瘦些许,肩胛骨隔着衣料都如此分明,或许是这么多年也没好好吃饭的缘故。
任正翕又闭眼浅浅地卷了卷唇,像在告诉他自己感觉到了。
待任正翕再次掀起眼帘时,那双眸子又恢复了那笑意盎然的琥珀色,真切得好像高墙的庇护。
就那么短短一刹那,陈又骞心如刀绞。
大言不惭的陪伴与保护,似乎都被十年前的火烧云付之一炬,而此时此刻,他除了明日黄花,又能给这个不省心的小崽子什么呢?
他诚惶诚恐,心急如焚,并且,无能为力。
运乖时蹇的杨子坚惊异地发现,他家本就冷酷无情的陈二爷自那日从任府回来开始,竟然愈发的沉默少言,神色也愈发阴鸷难测,简直就是一把装了消音器杀人如麻的狙击枪。
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说得更准确一点,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阳历九月二十三,陈又骞父母的忌日——就这么慌不择途地赶到了一天。
陈又骞清晨一如往常地早早离开,给杨子坚留了一张格外潦草的字条,说自己去邵南商会签几个协议,保守估计中午可以回来,晚饭的事情到时候再议,字里行间充斥着他开门见山绝不废话的行文风格。
杨子坚只好把整个上午用来百无聊赖地翻经八百人之手的破烂商报,任劳任怨地为他的陈二爷整理当年陈广山的旧部。
陈又骞一向准时,不到正午时分便回到了小院,但还没等杨子坚兴致勃勃地同他商量晚饭吃什么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话题,他就压了压手腕亮出一个“闭嘴”的利落手势,面无表情地撩了杨子坚一眼,披上一件黑色大衣匆匆走了。
被干巴巴晾在院中的杨子坚一脸不明就里地瞪着陈又骞离开,好半晌,才马后炮似的喊了一句:“不是…二爷,那晚饭我就按我的意愿准备了!”
回答他的是事不关己的对面院子灰蒙蒙的高墙。
杨子坚无法,只得委屈巴巴又善做主张地步行一刻钟,去了临江月大酒楼。邵南城似乎有这样一个传统,倘若谁在八月节没有尝上一口临江月的招牌醉蟹,那必定捶胸顿足、怅然若失,好似白白浪费了一个大好的中秋佳节。
果不其然,此时临江月大酒楼外门庭若市人满为患,都是肩负着一家希望前来抢购招牌醉蟹的人们。此时虽已入秋,但人们摩肩接踵挤挤挨挨,远远望去乌泱泱一片像一锅煮沸的面汤,杨子坚仗着自己那三教九流痞了痞气的架势硬生生划出一条路来,直奔队尾。
他前面是一个拎着黑木餐盒的年轻人,杨子坚定睛细细看了片刻,呆愣愣地叫道:“这是任少爷?”
任正翕闻声回头,也出乎意料地顿了几秒,然后彬彬有礼地回应道:“好巧啊,杨先生。”
杨子坚今日被陈又骞无情地撂了大半天,那举世无双的碎嘴皮子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地,此时巧遇任正翕,终于如鱼得水,兀自解释了起来:“哎,我这是头一次随二爷回邵南,听说这临江月的醉蟹是不可不尝的,今日便入乡随俗凑凑热闹,任先生大概也是来购买这醉蟹的罢?”
任正翕微微勾起嘴角,给了杨子坚一个礼节性的可有可无的微笑,答道:“今年就不买醉蟹了,家父胃病虽稍有好转,仍需忌口,但他老人家点名要吃临江月的螃蟹,只好来给他买份煲蟹粥回去解馋了。”
“原来如此,”杨子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念想起自家陈二爷,忙撇着嘴叫苦不迭道,“陈又骞就难伺候了,他也没吩咐我晚餐究竟要吃什么,中午刚一回来就又急急火火地跑了,也不知道着急忙慌做什么去。”
“唔,他应该是扫墓去了。”任正翕不假思索却又特别轻缓地答道。
杨子坚错愕不堪:“中秋节去扫、扫墓?”
“嗯。”任正翕波澜不惊地解释道,“今天是他父母的忌日,他大抵是去了西边的落雪坡那里扫墓罢。”
邵南城的西面有一处小丘陵,由于这小山包实在是微不足道毫无气势,怕是辜负了“岭”啊“山”啊此类巍峨雄壮的名字,便被叫做了“落雪坡”,只是邵南鲜少下雪,也不知道这小土丘自形成以来到底有没有半片雪花赏脸落到过上面。
落雪坡小土丘的下面有三两家祠堂相傍,都是明清时邵阳府大户人家所建,而这些家族现在大多已经没落,祠堂也在百年动荡间饱受风霜,最完好的那座,是陈家的。
顺着落雪坡向上,在坡的顶端,有一片宽阔的墓地。这里没有什么死囚野尸,也不埋什么锦衣玉食车马陪葬的大官人,都是最普通的邵南人家,生在邵南城,葬在落雪坡,似乎是每个邵南人不可逃避的刻在骨血中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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