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上)(2/2)
厅内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干果和冷碟。赵毓芳扶着金恒春坐下,李梵霓也一把将李梵云按在了他左手边的位置上。老吴知道梵云口轻,今天叫了淮扬菜的厨子来家里,中午听说梵霓也来,又临时找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几只小炭火炉子是新添的,一室春暖。各人都除了外套,梵霓将斗篷给了小丫头,露出两截欺霜赛雪的手臂。
正厅侧面隔出了一个小暖阁,这时暖阁里走出一个人来,对梵霓来说是个生面孔。这人穿了件烟灰色的粗花毛线衣,额发低垂,容貌纤丽,手里捧着一大束紫罗兰,这景象让人几乎觉得不真实起来。
金恒春嗅到花香:“青雪,你把花拿出来了?”
那人点头:“是了。下午花送来的时候有点冻到了,里面暖些,我把它拿水醒了醒。”
金恒春介绍道:“这位是南洋侨生易青雪同学,我们在昆明认识的。青雪,这位是密斯李,李梵霓小姐,她最喜欢的便是紫罗兰。”
易青雪绕到桌边,将那一束花递给了梵霓。梵霓大概知道这就是金恒春救的那个学生了,低头闻了闻,花香在暖室里也是冷的。她向易青雪点了点头,将花递给了小丫头,对金恒春笑道:“难为你记得?这天气,找这花可不容易。”
“倒也不难。”金恒春敲敲额角,“这里虽然离城里远,离植物园却近。姐姐喜欢,那就最好了。”
易青雪记得金恒春的生日,是故上午便早早地来了。他怕他冷清,却没想到整个羡庐喜气洋洋,一副大排筵席的架势。金恒春说是有故人从国外回来看他,看老吴忙上忙下,却像是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亲人归省一般。眼前的密斯李像是个电影明星,而挨着金三坐着的那一位却低垂着眼睛,面容是一种完璧般的好看。
金恒春毕竟是今日主人公,又继续介绍道:“毓芳你也见过了,这位……这位是Doctor Lee,李梵云博士。”
被点到名的人抬起了眼,眼睛是标准至极的杏核儿形状。他的笑也很标准:“幸会。”
打过招呼,易青雪便被赵毓芳叫到身旁坐下。五人坐定,洗了手,老吴就吩咐着开始一道道上菜。
淮扬菜席面精致清新,不免吃起来也斯文沉默许多。待到松鼠桂鱼、蟹粉狮子头都已露面之后,赵大爷让老吴给各人都斟上半杯白葡萄酒。他执杯笑道:“梵云既留欧又留美,见多识广,这雷司令配狮子头,滋味如何?”
李梵云抿了一口酒液,沉吟片刻道:“中西合璧,或者说土洋结合,也是中国才有的滋味。”
赵大爷挑了挑眉:“这话说的,到底是做久了西洋的学问了?”
李梵云放下杯子:“说来,我本是为了学西洋哲学去了德国。阴差阳错在汉学研究所做了一期助教,反而悟到了一些反观东洋的妙味。后来去到美国读博士,做的就是关照亚细亚的研究了。有道是物离乡贵,实有感触。”
赵毓芳其实并不能听得太懂,不过他总是能搭上话来:“这美国人也是厉害,什么样稀奇的研究他们都做。”
梵云摇摇头:“本也无人问津,反倒是太平洋开战之后,成了一门切实学问。”
“亚细亚的陈旧,只有空间,未有时间。”金恒春忽然接了话。
李梵云心下一惊,望向金恒春,只见他似在虚空里看到波光粼影一般地笑了。
“你的那封信,我收到了。”
到底是从哪一封信开始,不再有答章?是因为烽火离乱,还是只是,渐行渐远渐无书?
梵霓也是一位社交好手,这时察觉气氛微妙,拍手道:“好啦好啦,倒在这里论起道来了?你们两个,是不是得罚酒三杯?”
赵毓芳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十年没见,谁想听你们俩说这个?”他说着给两人满了酒杯,“三杯太多,一杯不少,你们俩碰一个。”
两人只得端起酒杯,不知怎么就在空中找着了对方,“叮”地一声碰了个响儿。梵云也不看金三,一口干了满杯的酒,瓷白的面颊上登时潮红一片。
梵霓看得有些发愣,对老吴道:“把我带来的盒子拿来吧。”
她让小丫头把残肴撤掉,将纸盒摆在桌子中央,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只果然看着就很沉的玻璃盏。
“过生日怎么能没有蛋糕呢?”她将玻璃盏端出来,“找不到烤箱,我下午便做了一只冷奶油蛋糕。这还是学校里一位英国教员教我的,说是两百年前庄园中的做法。”
她说着用银匙对着盏内隆起的奶油挖了下去:“卖相不好,做法却是简单得很,只需要将奶油和果酱来回铺满几层,中间加些果子和小饼干,再冻起来就好,喏——”她将一大勺奶油糕放在瓷盘里指点着:“奶油果酱是现买的,小饼干可是从上海带来的正宗英国饼干。”
金恒春也呷了半口酒,此刻也感到几分醺然,笑道:“劳动姐姐大驾,为我费这份心。”
“既有了生日蛋糕,要不要再唱生日歌,点上蜡烛许个愿?”
金恒春摇头:“土洋结合,也要能免则免吧——我……从来……都不许愿……”
“那就吃你的奶油饽饽!”梵霓佯作愠怒,将盘子推到金恒春面前。
金恒春吃了一口,却粘了一嘴的白奶油。众人不由哄笑起来,开始分食这一份未经祝福的英式庄园香饽饽。
易青雪坐在桌旁,一直没有插话的份儿。他看着梵霓的裙子闪着电光一般的蓝色,梵云身上却是一块崭新的旧锦。旁边寿星也做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因他这一整天多是坐着,只看着那一件玄色的短马褂,没注意他底下的长袍,分明是和身边人一模一样老气的浅灰色暗博古纹。
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边衣。
又谈笑了许久,座钟敲了九响。赵毓芳见几人都有倦色,便揽了金恒春的肩膀:“今天高兴,你是过生日了,梵霓和梵云可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
金恒春拍拍自己的脑门:“是我不好,忘了时间。青雪明天也要去报社吧?你们也顺路,一道回城里吧。”
易青雪这几天刚找了份记者的差事,这时闷闷地嗯了一声。金恒春笑道:“芳大哥,麻烦你——”
赵毓芳站起了身:“知道知道,你叫上我,可不就是为了一个免费的司机?”
一时几人都穿好了外衣,一路相携往外走。
走到门口,金三先是嘱咐青雪住在城根儿上,天色晚不安全,又道旅馆里姐姐住不惯就随时说话。几人都坐上车了,李梵云才走到门边儿,他一脚踏到槛外,却又收了回来。
今日晚间,天空倒晴朗了,有星有月。八角的小灯笼像是旧日里元夕的玩意儿,他无懈可击的面容借着酒意漾起绯红,却并没有一丝裂纹。
“恒春,生日快乐。”他对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金恒春的声音忽然哑了下去。
李梵云垂目,额头几乎抵上了金恒春的。
“好,我不走。”他不用等他说出后面的话,“我今天,陪你过完这个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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