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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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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穿城而过,一路向北。天色向晚,灰蒙蒙的城市泛出一重余晖的昏黄,像是一幅佚名的宋画——丝绢千载之后,残了,破了,朽坏了,可是风景还绘在那里,在昏黄、朽坏的虚空之上,牢不可破。

赵毓芳和李梵云都加了一件长大衣,梵霓披着斗篷抱着一只纸盒端坐不动,露出两条丰腴光裸的手臂,腕上只有一只小金表。赵大爷不免啰嗦道:“密斯李,到底天气还冷,后座上有块毯子,不嫌弃就对付一会儿。”

李梵霓摇摇手:“用不着,我就是这么个怕热不怕冷的体质。还记得那年Christmas Eve下了雪,我后半夜被雪光照醒了,怕惊动别人就没去拿大衣服,穿着睡衣去花园里玩儿,结果,把他们吓得……”

新雪是干燥的暖的,是初长成的第一只白天鹅的羽毛。无星无月,雪地里掩埋着浑的金璞的玉,莹然、灿然,是年轻的、刚刚点过头的第一位恋人的肌肤、唇齿和眼眸。

她愣愣地看着他们俩,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那个当口儿,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就往屋里跑,雪地上只有她的脚印。第二天,父亲笑眯眯地说今天金恒春过来找梵云温书,殷勤得出奇,一直问下雪了,梵霓姐姐有没有受凉?

密斯李彼时是一位二十岁的健康少女,对此等试探嗤之以鼻。末了,梵云上供了两块奶油糕,密斯李边吃边说:“你们那位金三爷,是不是旧小说看多了?晴雯也得补个裘才病发好吧?你们别让我费那个心就是了。”

李梵云见她吃完,转身刚要走,梵霓又道:“不是我说——我倒也不奇怪,只是为什么是他啊?我觉得你们学校原来那个金宝麟,可比他漂亮不知多少呢。”

梵云端着个香喷喷的空盘子进退两难。这种事,谁知道呢?

谁知道,一切的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缘由?

密斯李苦口婆心:“年轻人,少看点儿红楼梦吧。”

车子已经出了城,李梵霓抱紧手中的纸盒,多少有些发冷。李梵云把毯子连人带物一罩,给她盖了个严实。前方有个岔路口,他下意识地一指:“左拐。”

去国多年,这条路他却在脑内在心中走了不知多少遍。逃离皇城人海,学校的园子就在眼前。是了,他们两个只差了不到一岁,中学同窗,上了大学还是在一处。金恒春修中国文学,他则做西洋哲学。那年也是公历三月金恒春的生日,他送了他一辆德国制的自行车做礼物。他自己也有一辆一样的,自此两人没课时便满世界地蹬着车转悠,休息日也不回家。

那天,出了学校再往西北方走,他第一次带他去了羡庐。

贵为蒙古王公之女的母亲,当年便在这荒梦一般的院落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却闭不上眼。他们握着彼此的手站在庭中,那时紫藤萝还活着,春天又深了几分,瀑布一般的花朵即将喷薄而出,像是谁也阻挡不住它的生命力。

秉烛,抵足,耳鬓,厮磨。小园中炽烈的爱意,对这世界也再不是什么秘密。

金恒春的父亲向来不太管他,自觉这样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本也不算稀奇,只说:“找个小倌儿戏子也就罢了,倒去招惹这个。”

李梵云的父亲曾做过北洋政府的大员,下野了人也多少颓唐了。九一八之后,李老先生嗅觉敏锐,着手变卖田产,要到上海去做寓公。李梵云一则还在念大学,二则正与金恒春一刻也分不开,乐得父母带着姐姐走到天边儿去,留他一个人在北平无限地自由快活。

那时他还不知道,骨肉至亲,也是说见不着,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的。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车子终于到了西山脚下。草木繁杂,东风的声音也清晰了起来。羡庐门前挑了两盏八角小灯笼,夜色里煞是鲜明可爱。

赵毓芳也不见外,滴滴按了两声喇叭。停车的工夫,老吴已经开了门,院中灯火通明,温暖的光亮从门里泄了出来。

“哎哟,赵大爷,正等着您呢。”

赵毓芳应声下了车,把手上的酒递给老吴,后座上梵霓也由梵云扶着,袅袅婷婷走过来。借着灯火,老吴看清眼前这面孔雪白的摩登美人,愣了一愣,忙打躬道:“请姑娘的安。”

李梵霓颔首,又看向赵毓芳,笑道:“你们家平常都吃什么?怎么这么多年,一个个儿的都不见变样儿的。”

老吴也笑了:“姑娘还是爱说笑话,老啦老啦。”

赵毓芳佯装皱眉:“哎哎哎,今儿是你们三爷的生日,你倒先卖起老来。”

“是是是,赵大爷教训得是。”老吴与他倒也有一份亲近随意,这时看见梵霓手里的纸盒,连忙伸手去接,“姑娘您给我,这可够沉的。”

梵霓递过去,嘱咐道:“放冰箱……哎,不是,放外屋吧。”

老吴捧了满怀的东西,这才看见跟在后面一声不响的梵云。他连忙又要打躬,被梵云拦住:“德生叔,您老慢些。”

暖黄的光洒在梵云面上,遮掩了那不多的岁月痕迹,宛然是当日那一双璧人里的一个。老吴的声音有些发颤:“梵……梵云少爷,您……回来了。”

他自然是知道今天李梵云要来,甚至着意按照他的喜好备下菜色,又悄悄去打扫了当年他和金恒春的卧房——金恒春从云南回来,也没进过那间旧室。他想起大格格在时,也是顶喜欢这位李少爷的。十三四岁的年纪,雪做的一般,来找三爷,两个小人儿便闷着头在那儿面对面地看书。大格格端了一盘子雪梨放在桌上,偷偷对他比了一个噤声,轻轻掩上了门,外面也下着雪吧?世界温馨宁谧。

梵云点头,几人寒暄着,大包小包往里走。跨进门槛时,梵霓拉住了梵云的腕子,手上微微用力捏了一捏。

庭院是新近洒扫过的。他迈进那道门,一下子堕入到一个醒不过来也不愿醒来的梦里。外院儿的两棵老枣树,十年也不见得长高几分。月亮门前的迎春已经开过了,小径上细卵石拼成了四君子的图形。最隆盛的灯光正从里院儿的正厅里照过来,赵毓芳和李梵霓走在前面,一色的锦衣,拉长的影子风姿卓然,像是看过的旧故事书里走出了两个人。

近乡情更怯——如果这是故乡,如果这是梦乡。

隔着人影花影与月影,他看见了来人。

他的背依旧挺直,薄唇抿着,透着紧张的笑意。他坐在廊下,显然是在等待。低垂的灯火下,他的眸子闪动着柔和的光。

可他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他了。

梵霓一手挽了赵毓芳,又回手拉住梵云,三人一起走到廊前。

金恒春听得脚步声,便站起身上前一步,却不留神一个踉跄,赵毓芳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他微微皱眉:“芳哥哥,不用忙。”

这是他暗自排演过无数次的重逢,无数次的起坐如常。可惜,到底是自欺欺人了。

巧言如李梵霓,竟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记忆中那个青年还带着一点少年的愁容,说姐姐,梵云考取了公费留德,可是我舍不得他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我不知道是该请您劝劝他,还是劝劝我。

“姐姐。”眼前人也开了口,隔着十年,甚至更远的时间,“外面冷,快进屋。”

梵霓缓过了神,口里应着:“哎哟,恒春儿还是这么贴心呀。你也穿得少,咱们一块儿进去。”手上暗自又掐了梵云一把。

“门口,他竟然有点庆幸他看不见,他才敢抬着眼直接看向他。

他或许没有感应到他的目光——这样最好,他只是笑得更轻松了一点:“好啊,你也赶紧进来,别吹着。”

1936年的冬夜,他们在站台上握别,甚至没有一个拥抱。那夜刮的是北风,铁道两侧是积雪混着污泥。他说,上车吧,别吹着。

他们却并没有说好,这一别是多久,这次离别到底是不是分手。

他想着或许是他们认识太久也太亲密,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距离,用以保持他笃信的纯粹之美的美和纯粹。他想,只不过再过几个月的时间,明年暑假请他也来做一次欧游,那会是灿烂和煦的好时光。他也就可以从那些半左不右的文艺梦里醒来,两人可以并肩去踏寻另一种文明的辙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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