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2)
李蔼希乌黑的头发里夹杂着银丝,当她说出这些时,镜头给了特写。我看着她颊边垂下的花发,深陷的眼窝,疲惫倔强的嘴角,这些都印在我的脑海里。
“被这种人洗脑真是太可怕了,一想到她要在我们学院大会上大放厥词,我就不能理解院长他究竟怎么想的。”
我不想被福宽定义为已经被洗脑了的那类,于是更加专心地抚摸着身边的猫。
“她就是因为被男人抛弃才心理失衡的。”
福宽摇着头,脸上的厌恶中间挤出点同情。毫无疑问,女人受到感情创伤后,会变得比预想中还要疯癫。
“她最后拒绝的那个求婚者,叫什么来着...很有名的电影演员......”
她努力回想着,可惜的是她不喜欢看电影,对演员就更加不熟悉。不过只要能说出他的名字,他也就是罪魁祸首之一了。
“总之,她应该组建个家庭,重拾自己。”
我是恋爱过的,电光火石的刹那。因此我理解福宽惠子最终把拯救女人的希望寄托在爱情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我们两个高矮差不多,或许他也只比我高一点点,可是在我眼中,他已然触不可及。那个时候,准确的说是和他相处的某些时刻我的确产生了期待,我把这样的期待在噩梦中放大了。
“今天你真帅,这套衣服哪儿搞的?”
我和任捷在舞池中从容旋转,和往常一样,他靠近我轻松容易。我猜如果此刻我要进凯瑟琳宫见大区总督,他也能搞到通行码吧。
“沛泽艾拉。”
我喜欢去那儿看看旧书和二手货。他则为自己弄了身古董西装。
他莫名其妙地瞅着我毫无头绪的欢乐表情,舞步丝毫不乱。
一曲结束,我挽着他的胳膊走到吧台前要了两杯冰啤酒,他把自己那份换成了冰水。
“放心吧,我不会试图灌醉你。”我点烟。
他依旧伸手递火。
有几个人把目光悄悄投过来,他没有回避,可就是如此才让注视的人开始心虚,都又把眼神转移开了。在这个男人身上他们看不到丝毫能够称作温度的东西,这与他沉默的魅力相辅相成。
他有时候会注意到自己有这样的吸引力,于是刻意压抑,不过受到瞩目也并不退缩。就算他做的是自己毫不知其目的,无法预料结果的工作也从未迷失。那些纷乱的恩恩怨怨从来与他无关。
这实在是令人羡慕,令我羡慕。
有熟人过来与我寒暄,其间不忘冲着任捷暗送秋波,最终他收到了几个联系方式,写在精美的卡片上。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他望着其中一个走远的身影。
“你成天尾随我,不是比我更清楚我有没有朋友,”我有意让他难堪:“她是我学长的女朋友,以前和我待过同个课题组,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永远拖后腿,不按时交报告,开会从来没有准时出现过,研究数据都靠复制粘贴。”
任捷皱了皱眉,眼睛依然看着女人的背影。
“所以总的来说她是个贱人,也的确算是我的朋友。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坐在这里为对方买杯酒,心平气和地聊聊八卦,也算是朋友吗?交朋友太容易了,初次见面互相要个联系方式就能称为朋友;偶尔上个床,彼此吐吐苦水也成了朋友;对对方不知道从哪个仓库网上剽窃来的资料拼凑出的论文大唱赞歌,顺便为他不负责任的言论背书,就足以互为知己两肋插刀啦。朋友遍天下,不需要计较谁才有资格。”
任捷转动着他的冰水,冰块融化得迅速,多数时候他像是在思考,我怀疑自己的话是不是真的会对他产生影响,他不轻易下判断,不发表看法,他喜欢保留可能性。
福宽惠子在不远处向我招招手,她身边围绕着几个有头有脸的家伙。
我跳下吧台,拍拍任捷:“你看,我又得去交几个朋友了~”
回顾我的青少年时代,朋友更像漂浮在汤上的油星,要喝的时候总是被勺子撇开。可是没有半点油的汤又难以下咽。
生活让我放弃某些幼稚而残酷的念头,好好做个拥有密友的女孩儿。在必要时,倾听她们的心声。
于是我惊讶于小雪对展泽的暗恋,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可是每每提及哥哥她所流露出的少女的羞涩,与爱而不能的怨恨早就将她出卖。我亦痛苦于听出了好友言下的爱慕,那些爱恨交杂的诉说使得我不忍去戳穿,也让我找到借口去原谅。
“你...和你哥,平时都怎么过生日?”
“我们不过生日。”
我们从不为自己过生日,父亲不提,奶奶也不说,我俩更怕要求太多被彻底讨厌。
就在父亲突然失踪后,有天我和展泽放学回来看到奶奶瘫坐在地上,手里捏着支已经空掉的酒瓶,脸色绯红。我们不晓得要不要去扶她,而她瞧见我两后委屈地挤出点眼泪:
“就这么跑掉了,把你们扔给我......他自己生的,凭什么扔给我......凭什么......”
我不能把这种事告诉小雪,生日是种忌讳,她是理解不来的。
小雪果然理解不来,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以为我是在逗她。
“不过,你还是可以送他生日礼物。他大概会高兴吧。”
后面那句是我为了讨好她补充的,我认为展泽不会高兴,他只会有两个反应,扔在书桌下的纸箱里将之遗忘,不然就是随手转赠给我。但小雪因为我的鼓励充满了信心,她一边红着脸嚷嚷:“谁要送礼物给他!”,一边问我他喜欢什么颜色。
我知道展泽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运动,喜欢读的书,喜欢的作家和音乐。我很想帮我的朋友获得哥哥的好感,但我清楚这些都是徒劳无益。可我不能说,我太怕孤单,不想因为展泽最后连小雪也离开我,如果小雪离开了,那么娜拉和陆兰也将弃我而去。
休息室里女人们在补妆、整理头发、来来去去。她们是那么精致可爱,应该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如果小雪还活着,可能也会是其中之一吧,不,她会是最讨人欢心的那个。
现在她们打扮好重新离开,化妆台上留下的一次性唇膏的壳子,用过的便携定妆喷雾,嗅着空气里各种香氛的混杂,这是女人特有的味道。
李蔼希看上去面色不佳,进来后用手杵着化妆台一角沉重地坐在了软椅上。她穿着条深驼色的连衣裙,剪裁修身,头发稳妥地用简洁的发饰盘在脑后。她没有看见我,而我躲在长沙发里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手抓着胸口的衣裳,深深地喘了几口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向了苍白的脸颊。她从手包里颤抖地拿出药瓶,手一颤,药洒了一地。我到桌子边倒了杯水,又来到她身旁看到瓶子还剩四五粒药片:
“几片?”
她比了个手势,我立即倒出两片来托着她已经满是大汗的头让她把药服下。
有三分钟,她抓着我的手腕,疼痛从她的胸口传到我的双臂。
她的呼吸浅快,汗滴到了我们交握的手上。我观察着她的抖动的睫毛,被汗水浸润而斑驳的眼影以及翕合的嘴唇。
渐渐地她的脸回复了点颜色,胸口的起伏也趋于平顺。
“抱歉,抓疼你了。”
她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手腕的红印和手心指甲的嵌痕。
我递过纸巾让她擦汗,她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还要?”我指指那边的饮水机。
“谢谢,不用了,”她用纸擦着脸,这下妆更花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扭头看看镜子里自己的大花脸,也忍俊不禁:
“我的化妆包扔在助理那里啦,反正演讲也结束了。”
我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化妆袋:“你介意吗?”
她顿了顿,然后摇头。我凑近她先用柔和的卸妆水把那些糊掉的眼影和粉块擦去。
就这么老实地任由我摆弄,谁能想到这个人就是李蔼希,那个在学术界以刚硬、果决、严谨而著称的领头羊。
我用的口红色号比较浅,她似乎很喜欢:
“我也该有支这种颜色。”她轻轻拢了拢头发,转过身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福宽的学生。”
“演讲开始前我们打过招呼。”
“你就是她吹嘘的那个在基础研究小组做研究员的得意弟子。”她的食指戳着脑门,使劲儿想要记起我的名字,或是所在的部门。
“我叫展源。在语言组负责区域语。”
李蔼希表情里的温柔褪去了,她的眼神像飞翔的老鹰看到了草原上奔跑的野兔。
“真让我意外,她那样的老古板也会让你去基地工作。”
“我的推荐书来自学院。而且教授她也并不像您认为的那么古板。”
“我们以前共事的时候她就老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决定参与仿生人计划后,她甚至在《科学世纪》杂志上连续十期发表文章骂我。”
“您不是也回敬了吗?”
“我才不是那种任人蹬鼻子上脸的软柿子呢。”
这两个女人在权威期刊上的隔空骂战是学术界至今最有料的谈资之一。今天的与会者,只消对过往稍有了解的,都暗暗期盼着能在这个场合看两个昔日冤家怎么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可显然他们要失望了,谁也没料到她们互相视对方为空气。仅是在李蔼希准备开始演讲前的三分钟,福宽教授在院长的陪同下皮笑肉不笑地和前同事化干戈为玉帛,我站在侧瞧着众人的表情,心里觉得十分好笑。
他们期待的是一场战争,至于战争中谁对谁错,俨然无关战火激烈带来的刺激。他们想看两个女人怎么把对方扯得稀烂而又各自狼狈不堪。
“或许是我们都老了。”她叹口气。
要是让她误会我会成为必须选边站队的人,简直大错特错。
“老师她担心的事情在这二十多年里逐渐显现,人类女性社会地位的边缘化,仿生人成为生育工具的伦理后遗症,人类家庭成分在今天已经够复杂,现在还要把非人类搅进来是否具有法理性,由她们衍生出的后代对未来的基因是不是会有影响......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教授您才是被科技推崇的进步力量,不在于您所引领的研究是否实际意义上解放了女性,让她们可以在往后的生活里专注于自身。身边的亲人将用被高端科技包装过的更加优秀、美貌、富有情趣的机器人来代替永远都不可能完美的她们。彻底解脱之后又如何呢?比男性更加艰难地面对学业和失业带来的不公从来没有改变过,她们最后无处可去。”
“那么你又为什么加入?你明明可以对学院的推荐说不。”
“因为我并不感到生气。不是所有人都能抛下自己辛苦打拼来的那只饭碗,既不生气也没什么值得骄傲,它仅仅是份工作罢了。”
“你为的不是那个饭碗。”李蔼希饶有兴致地靠在沙发里半蜷着一条腿,看上去很放松:“你不是为了能够获得有前途的职位,不是为了项目本身更谈不上学院的名誉。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展源?”
人类用自身几十年的寿命堆砌出了千万年的历史。
“我想要看看未来。”这像是疯话。
李蔼希的助理打开休息室的门:“教授,我找您半天了。”她匆匆进来对她附耳说了几句,李蔼希点点头让她出去等。
临走时女人从包里取出名片放在我面前:“如果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喝一杯。”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