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天意茫茫（1）（2/2）

人间的死亡来得如此锋利，不论多么坚韧的生命都能轻易收割；同时去得也如此迟缓，总在人心上留下延绵不断的苦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池感应着大宅内的异象，面目模糊的魂鸟也被这股死气所吸引。“芸娘的确不在了，但为什么这里还有‘徘徊者’？”

“因为‘天意’没有在正确的时候开启。”零轻叹了一声，却也没有失落，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合时宜的‘天意’就是灾难。甚至令生者不安，死者无宁。”

“……死亡的终点，是什么呢？死去的人们不会再回来了吗？”

灰衣的少年拄着一只树枝拐杖，仿佛撑着一支溯回时间的桨。

“上有天池，下有极渊。”零喃喃道，“所有死者的灵魂最终会在幽界沉到墟渊，被完全地裂解，然后以最微小的灵气单元随着新的阳气上升，回到世间，重新与其他的基质结合成为新的灵魂。这个过程中，灵魂是一去不返的。即便有相似的灵魂，那也只是构成相似，而绝非同一个。”

青池怔怔地看着他。尽管不愿相信，但她知道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比一个艄公更加有说服力了。

他们这个世界的灵魂，是由许多不同的属性组成的，其中最对立也最鲜明的是“明质”和“暗质”，明质纯度越高，灵魂越是轻盈、甚至可登天，天界的神明都是明度极高的灵体；而暗质越重，则越偏向幽界和魔族，具有混沌可怕的破坏力。

“人类的灵魂构成非常杂糅，因为世间游离着明质、暗质和种种其他。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某些部分的灵质的组合超过了凡人的领域。”零微一蹙眉，“达到了近神的地步。”

“这不是……很厉害的事情吗？”

零笑着摇头，那笑容显出了一丝悲悯，“并不是，因为凡人之躯很难承担神之意志。但是神的意志会无限地炙烤着他们，鞭策他们永不停歇地去追逐那超凡的境地。顶尖的祭司修士如此，还有烛的渡棋……也是如此。”

他随手摘落一片枯叶，碾碎成灰。叶灰从他苍白的指间随风扬落，重归于尘。

烛君的少年是在不幸中度过的。

与后来的扬名四国不同，他伴着不祥的预言和难以远行的怪疾出生。在命名仪式上，请来的主祭曾告诫他父母：这孩子具有天赐的强烈愿力，然而他的愿望会令他陷入不幸。

他的父母因此害怕他与外界接触，怪疾于他反而是种幸运。于是烛君只能在方寸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

偶尔在年中的赛神会上，他被获准出行，一窥院落之外的世界。彼时满街都是带着各色面具的舞队，轰鸣着高亢的乐声。没多久他便乏了，被家仆扶到神庙的僻静处歇息。

神庙的别院中生着参天的乔木，树枝上结满祈愿彩绳。宝盖形的树荫下，停放着一座用竹签搭成的微型楼阁。

一个坡脚的孩童正在这个模型前玩耍。他赤着足，脚踝上缠着一圈铃铛。只见他轻巧地伸手，在楼阁廊宇中辗转移动，不一会儿，楼阁的细节就便变了模样。或许是飞檐变成了长廊，或者是亭榭变成了草屋。那变化快得无声无息，又自然而然。他不禁看得痴了。

“你在做什么？”

“嘘！”那孩童极其不悦地回头，仿佛什么庄严的事件被打搅了。“说出来做什么。”

“这是神巡仪式中要用的模型吧！”烛君皱眉，他知道这孩童漫不经心地动了什么手脚，可那方式太过高明，毫无痕迹，令他无从指正。

“那又如何。”孩童的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微笑，他头上倒扣着一只有裂痕的碗当作帽子，然而卷曲的灰发不屈不挠地从碗沿中钻出来。“那些大人是非常粗心的。哪里富裕，哪里缺乏，哪里变化，哪里矛盾，他们未必能发现。就算有眼尖的发现了，只要这件东西还在，也不会多说什么。”

烛君被他说动了心，毕竟他也不过是渴望玩伴的年纪。“那你可以教教我吗？”

男孩周身灰朴滑稽，远远攀不上少年公子，但他却毫无耐性。“去去去，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现在的你，还控制不好力道。”

烛君却不乐意，并且显示出了十足的执拗。“我不相信。这又有什么难的。”

他学着那孩童一样的动作伸手，然而在他触碰到第一支竹签时，孩童看似轻松的抽取动作，到他手上就变得笨拙万分，他甚至不知道从那个方向卸掉竹签，那竹签因为承受着顶上的力量而变得重极了。

想到曾经夸口，他也不服输，心一横抽出了竹签。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精致的飞檐轰然坍塌，并且连带着廊柱和底座一起东倒西歪了。留下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竹楼倒塌的瞬间，令他感到不可遏制的惊惶和某种秘不可宣的解放。烛君不得不承认那孩童说得是对的，但是当他回首，已经不见了灰衣孩童的踪影。

只剩下细碎的铃音在空中回荡。少年想，那就是他的名字吧。

那之后，烛君在家中偶然找到了一份通灵棋谱，并且棋力以神速成长着。短短一年便在西国声名鹊起，并且为本家赢得了巨大的声名。他的怪疾也不知不觉中痊愈。

那时他仿佛突然获得了一切。但是每当他坐在棋台前，就会想起那个孩童的阻拦，会想起被那双灵巧的手摆弄得变幻无穷的神楼。通灵棋盘上的变化，大抵也是如此。只要深谙其中的平衡，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烛君已经无法停下了，或许终有一天，他会抽错一支，然后眼见着他拥有的一切轰然而逝。而他还是那个在举城欢庆的节日中，不知所措的幽闭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