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天意茫茫(2)(1/2)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就像他与芸娘最后的那一局。
其实他的五感都在逐渐失去,幽闭的棋室中只有烛泪啪嗒滴落的声音。但他偏偏觉得楼外正在下雨,恐怕是灵魂已经开始摆脱身体。
他不知为何想到了零,那个神秘的灰衣孩童,有着老者的疲惫和侏儒般的智慧。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和最后的一场雨中。他想起第一次打败西国棋老时,棋院也下着一场零零落落的雨。
他记得他所下的每一场棋局,这并不吹嘘。但是所有棋局中,那是最疲惫也最空虚一场。就像人终于翻越了已知的最高峰,登顶眺望那一刻的茫然。
雨幕连天。
不对,他的记忆仿佛被雨水泡松软了,过去与现在层层粘连在了一起。他记得那场胜利令他喜悦,虽然不合规矩,但他是第一个跑出棋室的人。
那条走廊覆着延展的飞檐,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灰衣的孩子呆呆地立着,头上顶着那只滑稽的碗。雨淋湿了他半边身体,也浑然不在意。
那孩童曾淌着半面的雨水对他说:
“不如我们打个赌,只要你还相信这世上还有更强者,你就能遇到梦寐以求的对手。”
他试图在枯槁的脸色挤出一个自嘲的笑,但是下颌动了动,变作一阵抽搐。那最好的对弈者,他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却已经失去。现在连立下约定的人,恐怕也无法再见。
仿佛是被这个念头所引来的一样,棋阁的门轻轻响了。
但他无法转头确认这是不是一场幻觉。他的视线已经被牢牢地粘在了棋盘上。他的手只能捻起棋子,再无其他余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棋局间流逝。
门陡然开启。略带潮湿的风悄悄涌入。如果他还能转头,就能看到天意灵谱的半截封条随着风飘起,最终扑在了门上,仿佛是在欢迎真正的来客。
而那封条上的时辰,与此时,分毫不差。
棋楼中轻旋着风声。青池和零并排行走着。这比上次更接近青池熟悉的地下世界。
“芸娘好像……还在这里?”
“她临终之时,烛君开启了‘共命局’。”零将手轻轻按在墙壁上,瞬间便知悉了一切。“共命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术式。芸娘无法承受,当局而死,也将烛君永远地束缚在了那个残局里,连同芸娘的怨念一起。”
“共命之局,原应是生者接济生者,此时却是……死者接引生者。”
“不错。”灰衣少年难得有些认真。然而他认真的样子,令青池感到陌生。“偏偏烛君的棋境超凡,这又是未完的残局。凡人不仅无法相续,还会被吸引来贡献灵气。”他看着棋阁中心隐隐散发的冥气,“就像打开了一道献祭的大阵。当它吞噬了烛君的所有灵魂之后,灾厄之门便会打开。”
“你……能救他吧?”青池的语气不是在确认,下意识地带了恳求的意味。
然而少年阴影中的面容依然平静。
“我不知道。但是,”他在中心棋室的门前停下,“誓约之时已至。”
他推开那扇面向黑暗的门。半年前他亲自书写的日期,迎面扑来。
这是一间青池从未见过的棋室,重重的布幔垂下,不仅隔绝室外的光线,也隔绝了对弈的双方。一个循环转动的环形传送水台在房间正中,发出淙淙的水声。环形水台可以绕过中央的屏风,将通灵棋台依次传送给对弈者。
换言之,这是看不见对手的“盲局”。许多渡棋高手是根据对手的反应和气性来判断局势的,“盲局”则意味着纯粹的棋力比拼。
青池见零已经在屏风对面落座,她站在中间朗声道,“当日赠物的高人说,星辰已至,特来了此残局。”
屏风对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
昔日风华如玉的少年,如今仿佛只剩了一副骨架,但那双因为消瘦而突出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棋盘,仿佛仍有炭火在燃烧。
“走……吧。”烛君气若游丝,“这是……灾厄之局,是通冥之路。芸娘……死了,这局无法可解。”这样说着,他脸上不受控制地淌下泪水。“芸娘生前……很是喜爱你,我不想看你……也受到牵连。”
青池沉下脸,“此时放手,已经太晚了。”她青蓝色的眼在暗室中流转,“而且芸娘也被束缚在此,不得往生。”
那通灵棋盘上凝结着暗红的血迹,仿佛还在灼灼地流动。但她看不到漂浮的游魂,这棋盘原本是件罕见灵物,却沾染了极凶的煞气。
然而零却不在意这些。他披着青池的斗篷,从灰斗篷之下探出他那双灵秀的手,仿佛明月褪去乌云。
他轻抚棋盘,丝毫不在意其上的凶煞,几下将棋子摆好。环形水台悠悠地将棋盘推到了屏风的另一侧。
青池看到,烛君枯槁的面容上,再度焕发出骇人的光采,那光采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燃尽似的。
这是芸娘临终时的残局。
是为,天意茫茫。
烛君从未下过这样诡秘的棋盘。他生平第一次看不透对手的棋心在何处。
或者说,屏风背后根本没有心,而是一个借着亡灵起舞的虚影。
通灵棋局极难接续,要么是同一人,要么是一无所有之人。而此刻对面就像一面鬼魅的镜子,不论烛君如何行动,仿佛都能比他更高一步。更可怕的是,他几乎可以确定,对面那位“高人”并没有使出全力。至于高人的棋力究竟到什么地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
因为对面并不意在输赢。胜负与生死仿佛都不是它所在意的。或者说这世界仿佛没有能够挂住它的支点。
对面的棋路如影子一般铺展。渐渐地,烛君发现,这是传说中的“搭桥”。对方用棋子一点点接近他,一个个送到他面前,令他非吃不可,近乎献祭。而每当他吃子移动后,通灵棋盘也会相应产生变化,倘若没有跟着对方的引导走,则会陷入激流中央,成为断棋。
这种“身为渡桥”的走法,已经失传了许多年,他一度以为只是个传说。
棋行九转,对面已经自愿失了七子。但盘面上的煞气逐渐平静。那股煞气仿佛在畏惧着什么,蛰伏了起来。
对方棋子连连被吃,只余两只;但烛君一方的棋子却像是被牵着,形成了一条连绵的路,通向暗中的彼岸。
倒数第二子被吃时,烛君的棋阵完成了闭合,形成了一条窄舟的形状。而对方的最后一子横在中央,前无所谓,后无所济。
苍苍茫茫,仿佛无垠的幽界中只有那一人。
“青池。”零在屏风后唤她的名。“你点亮烛台,绕着这棋室四角依次移动。再召雪猎来护法。不到我给你示意,不要停止。”
青池知道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立刻行动。随着真王之诫的亮起,棋室内的烛火变得极度暗淡,只剩了一点挣扎的火星。
灰色的少年端坐在屏风后,随着零手中八子主动的送吃,青池隐约可以看到一位女子的形貌,在棋盘上缓缓地浮出。但那魂魄被许多粗细的因缘线所缠绕,牢牢地束缚在那棋盘上。它试图向面前的烛君伸手。但烛君必然看不到,只是专心地看着棋台。
煞气又生。魂魄再次发力,然而那半透明的手穿过了烛君的发顶。它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悲泣了起来。
青池想喊她的名,却被零及时止住。
“走好你的路,莫要东张西望。”
零的声音浸透寒意,仿佛是透过迷雾传来,却又如锐器破冰。青池心中一凛,才意识到方才险些着了道。
倘若她真的呼唤了那个名字,那些煞气在人间就有了依附,再也难以驱除。
黑暗的棋室,生与死的界线仿佛只隔了那一道薄薄的屏风。青池听到那些暗处窥探的死灵在外低语,却好像畏惧着真王之诫和永生魔种的巡视,不敢接近。
她能猜测零要做什么,因此她必须守住这道线。
阴冷的雾气在室内升起。透支多日的烛君逐渐感到了疲倦,这是令他看到“终点”的一局。对手仿佛透过棋子的牺牲展现了芸娘的轨迹,而他却捉摸不透对手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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