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1)
尽管对外公布的乔斐的死因是自杀,乔述也全程没有参与安排打点,但他还是猜测乔斐的葬礼规格应当很高。于情他是前任政要的长子,父亲生前廉政,英年死于车祸;于理他是国家机要科研部门的重要人才,在国防、能源和教育领域都有很大建树,礼遇不到家反而显得柳如锡小肚鸡肠做贼心虚。但等乔述真到了现场,倒觉得这仪式隆重过了头,权力场的味道太重,和乔斐的一生并不相称,很是突兀,是以乔述一下车就登时生出了不想进去的念头。场地很空,外边聚着二十来个记者,都来自上头首肯的几家新闻社,他们也不需要拥挤,各自占好角度,长枪短炮瞄过来,在不甚明媚的冬日里闪烁出刺眼的白光。乔述恍恍惚惚地发着呆,耳朵里忽然听到外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声。他抬起眼睛,发现齐旻已经站到了他左手边,正低头看他。齐旻不发一语,面部肌肉完全放松,眼神平和,右手手臂微微提着,乔述咬了咬嘴里的**,低头挽住他的手臂,并没有往他身边靠近很多,两人便维持着这样一个介于亲密和熟人之间的姿势,在越发热烈的闪光灯轰炸下相互扶持着走进墓园深处。
寄送通知的时候有人来问过乔述,乔斐生前有否至交好友,是否需要特别请某些人过来。乔述对这么个直钩钓鱼的问题已经麻木,很配合地做苦苦思索状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只写了乔斐几位老师的名字。乔斐这几年的交际行踪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谁来谁不来也听不了一个死人的意思,不过又是变相查探乔家有没有隐藏的人脉网罢了。乔述料想乔斐这七年交到的朋友也不会多,且多半都是没有身家背景的书虫,话少,温吞水的性子。但他没想到竟是真的来了不少人。身着黑色正装的人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偶尔看见乔述便投以打量的目光,或者远远地冲他点点头,有些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哀色,也许是乔述在工作中结交的友人伙伴;有些人表情空白心不在焉,乔述觉得可能是柳如锡找来的群众演员。
更多的是齐旻这样的人。尽管知道政客们就是有本事把所有场合都演化成小型名利场,在乔述遥远的少年时代里或许也跟在父亲身边有过亲身经历,但此时此刻,在葬礼上见证这样迫切又虚伪的人情往来,乔述还是忍不住绷紧了嘴角。乔述站在齐旻身边,如置身与台风眼,不断有人靠拢过来,开口先叫一声“齐先生”,然后才是“小乔先生节哀”,说完就像完成了任务似的,转头和齐旻攀谈起来。齐旻俨然成了乔斐葬礼上大家的关注点,这话不管是字面意思还是深层含义都有种讽刺的好笑,乔述觉得要是把这话说出来,定能让这满园子的人的脸色瞬间都黑如锅底。他以前愤世嫉俗,自命不凡,又因家庭原因经常出入这些装模作样的场合,最喜欢在乔斐耳边小声说这些刻薄话,乔斐偶尔接话,更多时候只是听着,嘴角微微翘起,在乔述失了分寸的时候斜他一眼。现在乔述已经不是在人情场上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小孩了,乔斐也再也无法站在他身边。新来的这个人不知和齐旻说了什么,齐旻抬起手臂搂住了乔述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乔述抬起脸冲对方虚弱地笑了笑,突然很想凑上乔斐冰凉的墓碑前去,给他指一指外头这乌七八糟的样子,你看那人把你的风头都抢去了,在葬礼上比你这个死人都风光呢。
“冷不冷?”齐旻偏过身体,把乔述的一小半身体挡在阴影里头。齐家与刚刚那人有生意上的往来,那人奉承了一句伉俪情深,齐旻顺手便搂住了乔述,手掌贴在他冰凉的西装外套上。他觉察到乔述的僵硬,想着毕竟是刚失去亲人的Omega,便在谈话结束之后将乔述往避风的地方带去,在外人眼里还真有点“伉俪”的样子了。但其实齐旻今天出现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第一他没有标记过乔述,第二他和乔述甚至没有走过法律上的婚姻程序。与其说乔述是他的配偶,不如说他是他的“人质”。这样其实非常方便,齐旻毕竟不是草根出身,背景涉商涉政,加上乔述不尴不尬的身份处境,处置稍有偏颇,很有可能就是个牵涉颇广的大烂摊子;真要缔结法律上的婚姻关系,那婚前协议摞起来都要有半个齐旻高了。柳如锡最开始敲打过齐旻,话里话外的意思,乔述总归是世家出身的Omega,哥哥又是宝贵的国家资产,还是不要太委屈他。齐旻随便敷衍了几次,乔述没有对人提过,柳如锡也没有强制的意思,这事也就作罢。所以尽管这七年来,圈子里的人和诸多媒体都将乔述称作他的“合法配偶”,齐旻是没有一点要负责任的实感的。他确实觉得乔述可怜,但不是可怜可爱的那种可怜,一个人要是连挣扎的权力都放弃了,是不值得被怜惜的。而齐旻是实打实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一个人的社会身份,人格特征和未来预期决定了他与此人的相处之道。巧的是乔述刚好是个没有社会身份,没有人格也没有未来的人,就像一枚被搁置的齿轮,在这个庞大的机器里和不存在没有区别,因此齐旻对他的态度就是没有态度。
但同时齐旻也是个假惺惺的体面人。他还记得这是乔述亲哥哥的葬礼,也记得柳如锡被火光映红的半张脸。他脱下大衣披到乔述肩上,后者在他靠近时瑟缩了一下,不敢避闪似的受了他的关照。
齐旻面上不动声色,但此刻乔述要是一只狗的话他早就走了。这样缺失自我意识的低眉顺眼即使是在Omega里也少见。但他还是十足绅士地将外套在乔述身上裹紧,用高大结实的身体挡住风口。
葬礼宾客的名单不知道是谁安排的,请的尽是和乔斐的研究所有过合作的政府军方代表,齐旻还来不及想这其中可否有不妥之处,就十分遵照本能地游刃有余了起来。不断有人过来同他打招呼叙旧,拍马奉承者居多,也不乏想从他口里刺探点“上面的意思”的人。有不少人打量乔述的眼神都透着些尖利的精光,齐旻知道这些人是已经听说了什么,不过具体“携机密叛国”还是“被竞争对手谋杀”,齐旻也是没有什么兴趣深究。每每对上这样等待揭秘的眼神,齐旻就高深莫测地笑笑,在对方越发兴奋的神色里礼貌地告辞。乔述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齐旻往外围走了几步,在一棵松树下看见乔述正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说话。他还穿着齐旻的外套,抬起脸,五官在寒冷的潮湿空气里清晰分明,齐旻甚至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乔述眼里那一瞬的生动,像是相机捕捉到的一串光晕,还来不及按下快门就消失了。
“……乔老师每个学期的课人数都是满的,还有很多学生坐在教室的阶梯上听课。”老院长说着自己也笑了,半晌他叹气,“你的哥哥很优秀,过两天我们会在校内办一个纪念仪式,当然啦,不会像今天这样隆重,就是给学生们一个缅怀的机会,希望小乔先生能来。”
乔述看着老院长银白色的头发,觉得这确实是乔斐会喜欢交往的人,因此最好是不要去拜访,刚要开口拒绝,突然捕捉到一股沉静的松木气味。
齐旻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边站定,又露出那种找不到破绽的微笑,“好的,我们一定到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