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帮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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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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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把这份记录当做某种虚构小说,交给一些更专业的写作者或者小说编辑的时候,他们共同指出了这份记录一个很严重的缺点:“当你在塑造书里的人物时,你常常代替读者去做出对人物形象的判断,而后置甚至回避展现人物的真实行为。”

当然咯,这种说法在我初次听闻的时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那听起来像是足以摧毁整本书的错误。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这份记录本来就不会被人看到,那么这份记录只对我本人来说有意义,那就操他们的好了。

不过,我仍然觉得,我在写作过程中展现出这样一种思维倒置或者弊病,是件很有趣而且很值得思考的事情。

我生活在他们中间,心中我对于他们本人的人格已经有了特定感受,在我眼里,他们后来的很多行为更像是迎合我心中的印象,而非创造或者展现。

我想这大约和我本人的心性有莫大的关系,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是一个十分情绪化的人,当我陷入某种狂热的情绪里,而那常常是负面的,我就会罔顾事实,全凭感情驱使做出决定或者为他人带来麻烦。这听起来同样是足以摧毁我整个人生的错误,哈哈。

十分有趣的是,马克西姆将这一缺点归咎于我叔公给我的遗传。

自从我叔公吩咐他教我学枪以来,他就带着我每日训练。在这俄国人眼里,学枪仿佛不仅仅是学枪这么简单,“躲在室内射击场打扮得像个电报员对着纸板打枪是娘娘腔的行为”(这是他的原话),学枪在他的定义下更像是游击战斗训练和铁人三项的综合。

首先是每天要五点晨起,在家里的健身房里晨跑五公里,还有一些举铁训练,然后是讲课,基本上是介绍枪支类型和战斗常识,吃过中饭之后,他会带我到叔公的私人高尔夫球场放枪,他会先示范给我看,并且在我被枪声吓到捂住双耳的时候对我表示轻蔑,之后要我上手实操,我通常鼓着勇气打了两枪就放手了。

他每每看到我这样都会翻着白眼表露出一副失望而且无语的模样。更让人无语的是,我发现我每次都会被他那种神情刺痛,很奇怪,我远比我以为的那样要在意他,以至于有时候我会强迫自己忍耐一些原本我以为我无法承受的疲惫和酸痛,或者尽量压抑自己的恐惧不去表现出弱势的模样,只为了能取悦他,希望我能让他觉得我比他想象中要强大许多,或者我根本觉得事实上我就是一个比他心目中的我更强大的角色,他对我的贬低让我感到不适。

事实上那从没成功过,不仅没成功过,这种情况越演越烈。起初他还保持着沉默,但那已经足够惹火任何正常人了。他是个壮硕的老白人,一张方脸,眉骨高耸,压得一双鹰似的长眼,深邃光亮,面部轮廓道道都像刀一样分明,身长近两米了。要知道这样一个人,那样不带好气色看着你,就已经让人感觉很压迫。

后面他越来越不满意,那会天气冷下来了许多,他逼我将手浸到冰桶里一会儿,冻得指关节僵硬得我都感觉麻木了,才许我拿出来,然后要在三十秒之内将一支格洛克二十一装好。

那会儿我被冻得抬不起手指来,心里又急,不仅没装上,一失手将零件都打翻在地,他见状却仍然漠然地数着秒。他的声音如同滚落一地的金属零部件一样冰冷和不近人情,我从椅子上滚落在地去摸索击针,我的膝盖扣在大理石地板上,几乎像碎裂一样疼痛,我都顾不上了。

我捡起了击针和复进簧装回了枪机里时,他开始了从五到一的倒数,我大声尖叫着乞求他等一下,心中却逼近崩溃的边缘,他虽没说失败会让我得到什么惩罚,但在当时,灯光、地板和他在这两者之间稳定敲击的可怕声调,都随着倒数将我逼到了某种可怕的悬崖边上。

当他的倒数结束,他夺走了我要伸手去拿的弹匣,并在我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装进了他的手枪里,反手用枪口指着我的脑袋。

他站在我面前,高大得像神话中顶天立地的泰坦,毫无感情地看进我的眼睛里,向我宣布:“你死定了。文小姐。”

“这才不是真的!”我用尽全部力气,才能那样紧紧绷着自己的眼睛不使眼泪出现。“我学会装枪有什么用?你恨我,于是这样折磨我!我从来不会用到……”

“从来不会用到吗?”他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质问我。“你觉得我在故意为难你?”

“难道不是吗?马克西姆?”我知道我欲哭了,声音也吓得脆弱极了。“你逼我将手冻得动都动不了!”

他听了,极其夸张、嘲讽地点点头,忽地拉开了枪的保险闸,右手一抬便猛地连开数火,打碎了三扇落地窗门,玻璃和装饰金属像爆裂的瀑布一样汹涌而下,碎片飞溅起来,有些甚至打在了我的手和膝盖上,划得我微微发痛。我从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枪鸣震得我头脑晕眩,立刻流下泪来,甚至跪在地上都跪不住了,跌坐到了一边,遍体生寒。

他又拿着那个热得几乎称得上滚烫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太阳穴。

“现在呢?你害怕了。文小姐。”

我抬眼看他,实在对他恨极了,也怕极了。

他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对我说:“你看,你余生中将有可能面对比这恐怖得多的场面,会有人在你面前被打烂大脑,或者被射穿心脏倒在你的怀里,你会目睹有人在你面前被吊死,或者被割开喉咙的人的血液像曝夏的雨一样泼洒在你身上。那么到时候你又怎么办呢?不只是你的手指,你身体任何一部分都在惊恐中动不了了,你就像现在一样,坐在地上等死么?在俄国,十二岁的小女孩都比你现在这幅样子强。”

那一刻,我觉得他对我的鄙夷达到了顶点,这无疑也使我的煎熬达到了顶点。

我争辩,但我的声音却听起来像某种声嘶力竭的惨叫。

“那有怎么样?我不是你们其中的一员!我永远都不会是!”

他听了,却愣了愣,露出一种像是恍然大悟般的神情,皱着眉头盯着我,就这么盯了一会儿,好像我的丑态或者这一切都很可笑似的,他竟一呼气,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极僵硬极讽刺的微笑来。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马克西姆!”

我转脸一看,叔公一边喝叫着,一边从门口向我奔来,他手里提着把枪,其余人也都堵在门口外张望着,手里也都握着手枪,一副余惊未定的表情。我才想起来,今天叔公约了陈会计和他别的老兄弟上家里来打麻将,娱乐室正在杰米楼里,我和马克西姆正在后院别栋里学的枪,枪声太大了,响得连他们那边都听见了,还连响数下,肯定把叔公吓得不轻。

马克西姆看叔公来了,才把枪移开了扔到一边的桌子上,也不回答,冷眼看着我和俯下身来护着我的叔公。

“你有病吗?拿枪指着她?她干什么啦?啊?她干什么了你拿枪指着她的头?”叔公尝试扶我起来,同时又冲着马克西姆大叫,结果两件事都不是做的特别好。我吓得腿软,叔公用力扯得我手臂发痛,我才倚着他站了起来,他虽气急了,冲着马克西姆乱叫,马克西姆丝毫不为所动,站着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

“她跟你一样是个没用的疯婊子,贱人。”

他这样声音低沉、甚至没什么起伏地吐出来这样一句话,然后转身就走了,一个个握着枪堵在门口的叔叔伯伯们紧紧盯着他,却又没人上前和他争论吵架,也没有人拦他,他们微微侧开身子给他让了一点路,他就慢慢走了出去。

我都被他的话惊呆了,叔公反倒好像没听见似的,摸着我的脸来安慰我,跟我说没关系,还跟我道歉,说他不应该那么心急,向我连连保证这件事会得到妥善处理的,叫我不要害怕,没事的。跟我说完之后,杰米和其余元老们才走进来,一一问候我。

陈会计看着我当下连话都不太说得清楚,很怜惜地对叔公讲说:“你为咩要佢教小姐开枪呢?个死保仔……又真系……个社团里面识玩枪既人周街行,嚟都就离七十岁人做咩仲敢唔生性既咧?你明知佢癫,你陪佢癫就算咯,拉埋小姐陪佢癫,搞成敢,又满头蚁……”(你怎么让他教她呢?你这个该死的保仔……社团里能玩枪的什么人没有啊?你都快七十的人怎么还这么不长记性的呢?你明明知道他彪,你陪他发癫就算了,你还要拉上文小姐,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保仔”是叔公来了美国之后,从前和他一起做事的这群兄弟给他起的外号,他又打死不愿意说自己本名叫什么,华人里头又不像美国人那样惯叫单字一个李,后来大家瞧他是从香港来的,又很有野心地要做大事业,喝醉了站在桌椅上大叫自己是‘张保仔’。之后大家就都叫他‘保仔’,一直叫到现在,外头人不清楚,改叫他“保爷”,自家兄弟照样管他叫“保仔”。【注】

叔公听了他讲,像个受训的小孩一样,很委屈地皱着眉头,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来,只能难受地看着他。

另一个叔公的二把手谢金龙谢叔,则更加口无遮拦了,把枪收起来之后,张嘴就嘲笑他儍,说:“屌,日日系敢玩,你都不怕哩个女同嚟以前个仔一样被佢玩死。”(我操,你整天这么玩,你也不怕你这个姑娘就跟你从前的儿子一样被他玩死。)

叔公也不生气,就是有些难堪,跟他争说:“你起细路仔面前乱噏廿四滴咩只,敢点同咧,我文女敢生性,以前件事佢都系为我好遮嘛,日日攞来港。”(你在小孩子面前乱胡说八道什么,这怎么呢相比呢?我文姑娘那么听话懂事,再说了以前那件事他也是为了我好而已……你怎么天天揪着不放。)

我听得满头雾水,我以为叔公一直以来就像我所见的那样无儿无女,毕竟他没有妻子或者女人,但现在他们眼下言语之中表明:他有过个儿子,而且某种意义上被马克西姆“玩死了”。

我不敢细想,但也不好再当下去追问。叔公显然也不太好意思让我听见这一部分,连忙叫杰米先把我待会房间里去好好安抚,让我先镇静下来,至于学枪的事情就暂时还是放一放,毕竟还有两三个月就要过年了,家里要筹备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要再平添烦扰。

杰米就带我回房间,叔公和他的一群老兄弟又照样走回去打麻将,我回到房间里,看见叔公和马克西姆的房门紧紧关着,想必马克西姆又将自己关起来了。我的自尊心又发作起来,竟也觉得自己实在没用,马克西姆也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只是我情绪发作起来偏要把局面搞得这么僵。

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杰米给我做了些吃的,又陪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慢慢平复下来,就连忙向杰米打听叔公的儿子的事情。奇怪的是,当论及这一件事上,一向坦诚的杰米显得遮遮掩掩、支支吾吾,我也不好再逼问他,只好盘算着等待合适的时机去问叔公本人或者马克西姆。

我静下来想时,马克西姆到底是很怨我叔公罢,我之前写了许多他爱李的事,可就是他这样爱他,还像少年一样强烈,也还像少年一样偏激,他容下了他本来容不下的事,不代表他就此罢休。平日整日咒叔公,要惹他和他其余情人,我作个旁人看了是觉得他很厌烦,可他作当事人,大概只有他自己猜明白,看着深爱入骨的人日日和别人好到底是多痛多苦。

自然咯,我也明白叔公为了什么这样对他听之任之,那红番鬼(粤语中对俄国人的蔑称),他要真发起疯来,把全家人都杀了,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个干净也不是做不到。会计陈就曾在琐碎里告诉过我,从前马克西姆进了监狱就是为了初恋女人,被别人抢夺了去,尸骨都不剩,他暴怒起来连杀了十数人。我也不知道会计陈是不是出于广东人闲聊的习惯夸大其词,但瞧马克西姆那体格神态,也让人不敢断言一句那定是假的。总之,马克西姆那么怨恨,这么多年也没动手,他心里不痛快就在嘴上发泄一下,叔公自知亏待他,就装聋作哑任他骂。

我来了,正好,我和叔公又相像,叔公又爱我,他就加倍怨怼我。

纵然我是理解他们的关系了,可我还是要打心底讲一句:不论前边杰米嘴里把他们形容得多相爱,我还是觉得他们趁早分开比较好,对谁都好。

这样充满相互针对、相互控制和日日咒骂的关系,简直是我触目惊心,从前我还能多少品出些温情来,但这些在马克西姆拿枪口指着我的脑袋的时候灰飞烟灭。

杰米为了宽慰我,对我说:“暧,你别太往心里去,这种事日后还要常常发生的,你再住久一点就会习惯的了。马克西姆和李都不是什么脾气温顺的人,他们又常向对方动气,一天能瞄准彼此的眉心好几回。”

我听了也不知道怎么言语,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寻常口吻,我却一点没被安抚到。我又不知道怎么向他那个年纪的人解释:这是不正常的、暴力的情感关系,会毒害所有与这段感情有关的人。马克西姆负面的情感表达和李的暴力倾向,还有他们相互殴打的过往事实足以证明这是典型的互害关系。

我心疑因为叔公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在他那个年代的人心里没有所谓离婚的概念,更不能理解有害情感关系给人造成的恶劣影响,他们对待感情总有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暧昧态度。我密谋着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说服我的叔公和马克西姆分居。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深夜都不出房门,盘算着差不多到了马克西姆出门去混而叔公在客厅里熬夜等他时候。

我穿上丝绸拖鞋,静悄悄地踏出房门,在大理石楼梯上缓步朝下走,探着身去找叔公在另一侧下沉式客厅里的身影。

走到中段的时候我听见叔公的说话声,正想加快脚步下去,又紧接着听见马克西姆模糊低沉的嗓音,心里一惊,谁知他今天竟然没有闹气出门去。我的坏事做不成了。

我又下了几步,趴着扶手间隙去看,马克西姆整背对着我坐着,我仅能看见叔公站在客厅后面一个巨大的红木神柜前面,鞠了两躬。

那是叔公每日的例行公事,奉神,他是不信神的,但因为混洪门,所以要奉关帝公。【注2】今天来打麻将的那些老兄弟们、以及在其他地区拥护叔公的弟兄,在比较正式的节日登门拜访叔公也要按照惯例,进门先给关帝公上香表忠心,才好给叔公贺喜。这也是为什么神柜摆在客厅后头。

“求我契爷保佑我合家平安,我囡听教服话,惊险,兄弟和睦,我家大业大,长长久久。”叔公挚着香火,用白话默默念着祷词,念过了又是一拜,才将香立到香坛上。叔公当上会长那天烧过黄纸认关帝做契爷,其余人则都作了叔公的契兄弟,所以他都这样称呼关公。

我本欲走,却又被叔公的动作迷住,平时也见他做,但极少这么晚,他都是清晨起来奉了才出门的。不过他今天再奉,应该是叫马克西姆吓着了,那一香是供给关帝公保我平安的。

果不其然,他奉完了,转个身就用英语指着马克西姆骂起来:“你今天发什么疯?俄国贱种!这样逼她?你图什么?你要是打死了她,我就拉你活埋了陪葬。”

“她是个该死的软蛋,跟你一样多愁善感的贱人。”我看不见马克西姆的表情,但听他讲的话,我就能想象出来他那副面色铁青的脸。“你将她推到道上,我告诉你,要论打死她,我还排不上号呢。”

“她是我的血亲(shemy blood),马克西姆!”叔公大声呼喝,想要威慑他住嘴。

我也不明白,马克西姆为什么这样恨,狠狠回嘴:“哪有怎么样?你的儿子不也是你的血,你最终不也割开他的喉管让他喷洒你满脸?”

我听了,像是被雷电击中那样震惊,我不敢去细想这句话的内涵,我感到脱力,滑坐在台阶的阴影里,大理石冰凉的触感传遍我的周身。我本该在叔公发现我之前立刻起身回到房里去,但一种没来由的力量将我定在了原地,我缩在栏杆石柱的阴影后面,尝试把自己的身体压得更低,以一种趴伏的姿势蜷缩在楼梯级上,极可能地让石柱的底基遮掩住我的身体,我小心翼翼地目光探出去,继续偷窥着。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到底在期待接下来听到什么,以至于我冒着被叔公发现的危险,或许是想知道更多这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之中的表叔,又或者,我只想听叔公的辩解,等着他能反驳他,亲口反驳说他没有杀掉自己的儿子,或者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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