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满面（2/2）
只是如此虽颇有意趣，但却苦了不熟悉此地之人，就如此时的谢枝。从前有李思齐和花涧带着她，她向来便用不着记路的。现下她只记得以前是从右手边某扇门入内，才到几人午憩喝茶的屋子。只是恐怕此刻陛下正同思齐在一处，她怕自己不小心搅扰了二人。于是在中道上站了会儿，她就随意从左手边挑了扇门便进去了。
其实里头物什摆放，与别处并无什么大的不同。只是此处因常年无人居住，也没有宫人打扫，因此便落了层灰。黄花梨木的陈香和尘灰的霉涩掺杂在一处，叫人莫名有些反胃。谢枝攥起袖子捂住口鼻，看四下左右是歇不了人了，只好继续走下去，权当四处看看消磨消磨光阴了。
待她挑起一方厚重的柘黄色的布幔，却发现里头竟是个小小的佛堂，陈设简单，不过几把椅子，桌上摆了个紫檀木的佛龛，底下是白玉莲花底座，龛身刻着流云花纹，龛前摆一只小香炉。
谢枝掸了掸漂浮在鼻尖的尘埃，发现此处竟比外头干净了不少，似是常有人打扫的模样。因玉津园乃帝王射猎所在，有杀生之行。大晋佛教风行，在此处设一间佛堂，以此来镇一镇杀戮之气，又时常派人洒扫，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谢枝走到佛龛前，龛中一尊木雕佛像，法相慈悲，双目微垂，像在怜悯地俯瞰着世间众生。流云般迤逦的衣摆处却漏出一角深色的木来。谢枝犹豫了一下，伸到佛像背后摸索了一阵，取出那东西来一看，竟是块无名的牌位。
她心里一惊，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好在她总算还记得这究竟是何物，不可惊扰亡灵，更不该触犯已逝之人，告了声有罪，便又小心地放回了原位。
谢枝终于觉出此处有些古怪来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臂，决定自己还是到外头走走得好。结果她刚一转身，却看到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撩起了布幔。
谢枝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就看到皇帝也愣了愣，显然也没料到此处会有人。他没有穿外袍，一件玄色内衫懒散地束在身上。只是他脸上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里的轻快，在看到谢枝时沉沉地压了下去，让人莫名想到夜里的鸮。
谢枝一手暗自撑在身边的桌案上，“陛……陛下。”
这一声，像是把僵持的气氛缓了缓。皇帝脸上的阴沉松动了，又换作漫不经心的带着点轻佻的神色，慢慢踱步到谢枝身边，“嫂嫂怎么跑到此处来了？”
谢枝因此前骑马而汗湿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头上，一双眼睛干净得像被雨水冲洗过的澄澈碧空，而现在却更像只被猎人发现的麋鹿，惊惶地微颤着。
她借机后撤了一步，背靠着布幔，声音有些微弱，“妾身无意闯入，如有冒犯，还望陛下赎罪。”
皇帝流转的眼波栖在她的眉眼之间，嘴角挽起一个笑，“嫂嫂既然来都来了，朕难道还敢怪罪于你不成？”
佛堂本就狭小得逼仄，皇帝又逼得近。他身上那种陌生的侈烂淫靡的气息，像飘荡的魂魄似的，一点点地把谢枝圈了起来。
这种□□和怪诞，在谢枝空荡荡的腹胃里搅动起酸水。皇帝幽深的双眼像一汪粘腻的沼泽，似乎要把每个被他盯上的人都拉入至深至暗之中。
谢枝猛地攥了攥手心，“陛下，妾身先……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皇帝应允，她就掀开柘黄布幔跑了出去。
中道显得前所未有的幽寂和漫长。
谢枝只能听到自己混乱的呼吸和跌跌撞撞的脚步，身形映在墙壁上仿佛群魔乱舞，和这过道上昏暗的光线一同，变成了一个骇人的怪物，永不止息地追逐在她的身后，随后准备将她拆吃入腹。
她晓得自己怕是又闯了祸。
她几乎是踉跄着跑出了隐秀堂，等望见黄昏的阳光透过层层枝叶的阻截落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好像是天神倾倒了一斛棕色的猫眼石，如金粉流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好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她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那种因皇帝逼近而嗅到的粘腻的侈靡的气息，又卷土重来。
谢枝感到一阵恶心，而她也的确扶着粗粝的树干无法抑制地干呕了几声，一种行尸走肉般腐朽的感觉把握住了她。
她不禁回头望了望，光线渐趋灰暗的幽深让隐秀堂看起来像巨兽吃人的血口，那底下或许还埋藏着累累白骨和不能见光的秘密。
皇帝看着谢枝跑出去，也没有追，只是状似不在意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他把手伸到佛龛后，摸到了记忆中那块牌位之上。他清楚地知道，这是被人动过了。
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浮现什么气愠恼怒的神色。他只是默默地跪坐到佛龛前的蒲团上。
皇帝身上，那种少年的明朗和老年的迟暮，烈日下的酷烈和寂静处的阴私，如同根双生一般紧紧缠绕裹挟着他。
他望向面前那尊慈悲祥和的佛像，仿佛看到了那双眼所包容的芸芸众生中那个微不足道的丑陋的自己。佛陀下垂的眉眼，虽因并不精妙的木刻而显得有些沉滞无情，却又好似带着一点麻木不仁的哀叹。
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眶发起烫来，甚至有一种自我厌弃的呕吐感。他向来爱自己甚于任何人，但他有时候也厌恶憎恨自己，甚于自己的仇人，尤其是在宠幸一个只会让自己感到屈辱的女人的时候。
但年轻高傲的皇帝清楚地知道，既有所求，就必要有所放弃。
既然他要的是无上的权势，是千里万里的江山，是天下人的俯首称臣，那就意味着，他要比旁人付出更为艰苦卓绝的牺牲。
但他心中亦有不可触犯的禁区，就如那个未被刻在牌位之上，却在他心里篆刻过十余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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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想到了恐怖片里总是乱走作死的主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