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印(六)(2/2)
李青珞道:“崔师兄这就不懂何为破釜沉舟,不撞南山不回头了。那人考了大半辈子的明经,就算是砸锅卖铁,让自己亲生父母去喝西北风,仍是没有放弃,说白了,就算再让他考四十次,他也不见得会心灰意冷,只是人生苦短,没有第二个四十年可以挥霍。现在,他又得了一次机会,带着全部家当去州学馆求学,把最后一腔热血都押注于此,他难道会在最后关头临阵退缩?”
她话音方落,抬尸体的木架子正经过她身边,白布下一只干枯黑瘦的手背颠簸了出来,指甲泛紫,五心朝上,也不知是对这番话有什么意见。
李青珞:“……”
她不动声色地往人群里挤了挤。几位师兄见怪不怪,只是对她一下子噤若寒蝉避之不及的样子忍俊不禁。张清都也笑道:“青珞,你就少说两句,小心人家晚上找你。”
笑过之后,众人面色严峻起来,“这般看,蒋五郎的事确实有疑点,恐怕与房县这‘祥瑞’逃不了干系,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张清都道:“这样吧,我去蒋五郎家走一趟,大家先回去。”
“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一起……”
“不行。”张清都一口回绝,没商量的余地,“最多去三人,你们闹哄哄的想去拆人家坟吗?”
“……”
蒋五郎家家徒四壁,唯一值点钱的大约就是屋顶上几层茅草,幸而几个亲戚凑钱买了一副棺材,也算是仁至义尽。方才那些欷歔的路人也只在路边驻足了一会,再好奇也不敢跟着到他家哭丧去。他们觉得,这蒋五郎定是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才让老天爷降下天谴惩罚他,这种人身上罪孽重,不能靠近。
小破屋里起先还站了几个人,到后来只剩下蒋五郎的父母守在棺木前嚎啕大哭,愈加孤苦伶仃。
张清都没有贸然进去,而是悄悄靠近了些,他身后还跟着浑水摸鱼跟过来的李青珞。
两人远远看着,忽然见一人径直走了进去。这人一身黑袍,下摆破烂,一手拿着一根秃了毛且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拂尘,若再拿个碗,便可以沿途乞讨去了。
很显然,这人和他们是同行。
李青珞对他这身不太专业的行头感到十分惊奇:“这里居然有野道士?”
像这种山沟里的小县,办丧事时时常会有这种叫花子似的穷酸野道士不告而来,以做法为借口,骗吃骗喝。不过他这回貌似找错了人家,方踏进门槛,一句话都没说上,便被两人夺过那根秃毛扫帚似的拂尘劈头盖脸打了一顿。
那道士脾气倒不差,一边抱头逃出去,一边还朝他们拜了拜,而后捡起拂尘便落荒而逃。
张清都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叹了口气:“看来咱们不会受欢迎。”
他说罢,抽出剑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又掏出一张符在指尖燃灭,点点灰烬洒落,那道线闪了闪,又隐没下去。
“头七之前,他的魂若能回来,这符纸便会自行燃烧。”张清都像在分食一样,一种“人人有份”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这留一张,来,也给你一张。你刚刚说得最来劲,小心得罪人家还不自知。”
“……”
李青珞:“张师兄,你还记得你给我的一张防登徒子的符吗?”
张清都眉头一皱:“有这回事?”
李青珞:“……没什么。”
她回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晚,白日里奔波了一天,铁打的人也禁不住瞌睡,洗漱完便上塌休息了。
李青珞忧心忡忡地坠入了梦乡,梦里那祥瑞变成了一只火凤凰,凤凰头顶冕冠,口中喷出的火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最后,却是那凤凰如火球般在火中陨落。
天册万岁元年,武皇所建明堂为其情人薛怀义所毁,李青珞陪着父亲站在紫微宫最高的阁楼上,看着熊熊火焰照亮了神都半面的天空,将她烘得热汗淋漓。
李青珞微微睁开眼,眼角一簇火光幽幽跳跃着。
放在案上的符纸自行燃烧了起来,只一瞬间就变成了灰烬。她瞌睡醒了三分,下意识转过头,正和窗外一个黑影对上了眼。
外面月光明亮,清晰地照出了那黑影的轮廓。是个年轻男人的模样,他双手放在窗台上,一双眼睛聚着清冷的月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李青珞揉了揉眼,甚至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接下来,她发现那影子蹲到了窗台上,只一瞬的事,完全没看清楚他方才是怎么爬上去的。
李青珞慢慢拥被坐了起来,后背不知不觉湿了一片。令她悚然的是,这人一眨眼之间已经到了屋内。他双臂晃晃荡荡地垂了下来,手脚并用地朝她爬过来。
莫非他会穿墙不成?李青珞头发都竖了起来,喉咙里一声也发不出。她一手去抓塌边可以用来抵挡的东西,几次三番都是摸了个空。李青珞咬了咬舌尖,在那人朝她抓来之时,撩起被褥蒙头向他扔去。
她袖口宛若灌满了风一般炸开,连人带被子将那倒霉货打进了墙里。
她休息的地方和众人不在一块,大约隔了一个院子,所以谁都没注意到这点声响。
这时候已过了半夜,白日里提倡大家早点休息的谢煜自己没睡着,和衣躺在床上,好不容易酝酿出了点睡意,被床头猛然开始抖动的宵练吵醒了。他不耐烦地一把按住,白光从他指缝间溢出来,照亮了屋里每一个角落。
他约思忖了两个眨眼的时间,倏地翻身坐起,一脚踹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