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4-6)(2/2)
那是一种洞悉万物的游刃有余。如果说明池以前听过谁这么说话的话,只可能是他的父亲。与孱弱的、一脸犹豫又充满恐慌与悲伤的连相比,这个声音无情无欲。它是听故事的人,也是一切故事的终结者。
“无聊。”这是它做出的第一个评价。
“可恨。”这是第二个。
接着那寒气突然散尽。龙的火又重新在连的身体上烧起来。连也许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但他显然还记得自己从冤魂口中问到的答案。
“我……”他开口说。这声音听起来手足无措。他转头看向明池,眼里漫出了求助感。
“爹。”连再说,忽然晕了过去。
明池接住了他。
现在,明池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儿子的脸。他只觉得心烦意乱。
“您很担心小太子呢。”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也已经平复下来,声调里没了之前的恐慌。“说一句僭越的话,您不必太担心:小太子身上有着夕帷的血,他继承了我家的神通——也会受到树木的影响。”
那封印是依托于树的。明池顺着她的话想到。
“说来奇怪。作为庶出的女儿,夕帷——夫人本不该有这么卓越的才华。她与树的共感甚至超过了我们同年的许多嫡子,当然与我还是不能比的。小太子的话,因为她的血,想必——”
“如此淡薄的妖血。怎么可能冲破我的庇护?”即便明知她的话有可听之处,明池还是打断了她。
女人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微妙。她看着明池,眼里尽是踟躇,脸色白了一片,手也发起抖来。到最后,她忽而心一横,眼睛半闭,颇有一种求死的壮烈感,又带了几分女孩家的小脾气。
“因为小太子身上没有您的血。”她说,声音硬梆梆的。“您只是要了她做婢子吧,并没有夫妻之实。”
女人吞口水的声音在他听来特别清晰。
他有一时非常佩服这女人的勇气。他甚至怀疑,桢家的女人是否都是这种胆大包天的刚直性子,全然不把天神放在眼里。他也懒得回答是与不是。和女人计较、和凡人计较的苦头他已经吃过了,再也不想上第二次当。
“我见过景知微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女人声音很高,她因为紧张说得很快。“和小太子是一模一样的。景衡专门到桢家说起过她,叫她皇嫂。龙神殿下您——为什么对夕帷能纵容到这种地步呢?”
被冒犯了。明池想。他就知道和桢家打交道总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他完全不必和她解释。纯粹只是心烦。是了,那么多人劝过自己,为什么最后自己能把夕帷纵容出如此的结局呢。这种问题其实也没准确答案的。也许纯粹是天意。正如同,天意要把这个不得了的孩子塞到他身边一样。
连。
如果真的是因为树的缘故,那有很多事情需要提防了。景家——那个新太子,也是榕树所生。一旦连卷入了那些是非,他所有的压制都是徒劳的。从今往后,务必要叮嘱他不得踏入都城半步。可是,连的未来,真的是自己现在所能决定的吗?
刚刚明明已经露出的本性,为什么又收回了呢。那个更深层的东西,是否因为他设置的层层枷锁而无法夺取这具躯壳?连会受到它多少影响?
想不明白。
“比起这些你僭越的事。”他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冷淡地对巫祝说道。“你以已死之身站到我面前又是因为哪出?”
他在之前并没有戳破,现在不打算再装糊涂。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以牙还牙。那并不是简单的离魂的术法。和人魂打交道多了,他早能轻易看穿哪些是生魂哪些是死魄。这女人,怕是在来到此地之前就已撒手人寰,但是执念太深,赌上了自己的来世,强行依附在这躯壳内,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之前就禀明您了。”女人倒不因为他点破现实露出一丁点诧异的表情。“因为您在这里,所以我也一定要在这里。”她的眼里带出了一丝凶光,迷离中漂浮着愤恨和痴狂。“我无法接受输给夕帷的结果,我需要证明我有足够的能力——”
“你比她有才能而且貌美得多。同样都是蠢物我也懒得再多评价了。”明池道。“我是一时兴起,而你是纠缠不休。女人傻到你这种程度只能说是可怜。明明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却宁愿赌上下一世的幸福来见我。说到底,人死本是解脱,为何不直接随了鬼差去了呢。”
女人瞪大的眼睛里依然是满满的不甘。“把仅有的一次失败当成耻辱对您来说是这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吗?”她尖声说,“您之前问我,为何要执着大巫的身份而不选择相夫教子——这答案是昭然若揭的。您没有选择我——却训斥我不去从凡夫俗子里择木而息是愚蠢之举?”
“所以我对你这种女人才没有丝毫兴趣。”明池看着她,慢慢地说。
六
明池当然知道唯一一次失败的滋味。对于一个一贯情场顺风顺水的神明来说,这种失败的苦楚远比人类记得更长久。他没法记起自己是何时开始寻欢作乐的。比起和陪衬一样,在女人面前涨红着脸、永远做着啼笑皆非事情的清泽,他甚至不需要表现什么,光凭一幅清秀俊美的外表,都能收获无数的殷勤。他素来懒得扮演追逐者的角色,从无认真揣测过女人心思。所以,在这场原本就胜算颇小的争夺中,他更连翻盘的机会都再也无了。
“你们龙总是昂着头,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势。别说是你,就是你们那些鱼种,不知为什么都沾染得这种习气。”太舒笑过他。“这一点上,还是我们鸟好,把翅膀一展,尾羽一张,恨不得把一身的流光溢彩都献给她们看——我知道你想驳我说,我好的是男风。其实都是一样的。说到底,你也只情爱上讨得了便宜,其他地方一窍不通。”
他是认赌服输的人。可一个外人——尤其太舒这样笑他,他还是不忿。在他们很年少时,太舒引诱过他。那时太舒也没有什么吹嘘的高明手段,简直可以说是粗暴简陋。朱雀太子想灌倒他,却低估了他的酒量——结果领教了他床笫间的技巧和事后冷酷的处置方式。没有什么比被光溜溜地五花大捆扔到自己父亲面前更为可怕的了。对太舒,他始终有一种彻彻底底的胜利感。
天底下原也没有几个人敢指着自己鼻子这么叨叨。
他的亲朋好友知道他伤心,对夕姬的事往往闭口不谈。那些散仙畏他,即便察觉连的异样,也不敢当面顶撞。而对于他个人情爱因果,扬浇懒得再骂。唯一敢挑明了欺负到他头上、他还不能生气的只有连。对孩子发火终归是不好的。连很少哭,可明池觉得挨过训的样子总不如笑起来好看。
对神明而言,十年不过弹指一挥。但对人类说,十年的时光可以造就很多东西。这十余年过得太浓墨重彩,他越发觉得自己慢慢接受了凡人的时间,习惯了这本为荒诞的生活。现在,没有连的陪伴他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不下来。
然而他又是注定无子之人。
这种诅咒的话语父亲说是那就是了。四家的尊长实际上几百年前就开始重新尝试与万物同化,他们能看见长久以来困惑着他们的苦难缘由。自己还能留着连多久?他在某一个时间里会否衍变成另外的人?到那时自己又如何与他共处呢。
连醒来了,看起来还晕晕沉沉的。
“爹。”连迷迷蒙蒙地叫,一翻身又挤进了他怀里。
“冷?”他问,连的小动作让他安心了许多。连哼了一声,又捉住他搂过来的胳膊上一截衣袖,捂着自己的脸。
明池让火生得更旺了些。火焰一晃一晃地灼着巫祝的脸。女人哭过了,眼睛肿得像是核桃,只能用帕子尴尬地遮着。她触及明池的目光,依然鼓起勇气瞧着他。明池回望的眼中没有丝毫情感。
他和巫女没有再谈的必要。这司巫胆大,恐怕觉得自己是已死之身,有的话不说轮回便忘,不如索性一口气质问出来。虽然说的都是她自己的苦处,却不知对明池也一刀正中了要害。
“闹够了,为什么不去地府报道?”她哭着的时候明池对她说。他虽不喜这女人,念及她本无辜,不该拿下世阳寿福报来呕这口陈年旧气。她在地上拖得越久,后世越是孤苦,就是明池也无力为她更改。
“我听说神明都是长生不死的。”哭泣的女人却这样说。“永远长生的您真叫人羡慕。这么长的岁月,就算有遗恨也会磨平吧。”
磨平吗?明池想。他想笑这女人的浅薄。有些事情即使隔上千百年,夜来梦醒依然痛得撕心裂肺。明明作为凡人还有这么一丁点好处,这女人却丝毫不惦念呢——
“凡人磨不平的遗恨,要么会变成封印在树上的那种东西,要么就一了百了转世忘得干净。可我并不信转世的。毕竟也再不是我了。经过多少轮回还记得清自我的,怕也是很可怕的怪物。”
“请神大宴,与其是为了您,倒不如说是为了我。被选作大巫是理所应当的、早晚的事,主事的婆婆余命不长。但若得到神明的垂怜便又是另一回事了。”她继续说,眼里饱胀泪水,字字泣血地诉说起明池并不清楚的内幕来。“其他十五人,嫡出仅三,样貌才能不如我。剩下的为凑数,只要八字相合连送去做婢子的也要回家了。那个夕帷算是什么东西?早年在庙里是出了名的哑巴。若不是先皇开恩,已和其他家眷奴役一起发配边疆去了!到头来她却撞了大运——”
“谁知道她有没有跟景家的陪过床——这样的她玷污了仪式!您现在说只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会服气的!这样的女人凭什么获得比我更好的东西!”
“你真大胆。”明池依然平淡的说,他并不动怒,不去计较女人的言语对他到底有多无礼。他知道盘绕在女人身上的恨意,那是他曾经注视着景知微的眼神。“明明是希望保佑全族血脉的法会,却办成了自己的私筵。你居然和我叫嚷不公正了。自己运不至,却反过头怪罪起旁人来。”
“您难道不是察觉了真相才把她赐给那个景知微的吗!”
刀子又在明池心头一搅。
“你若不幸被选中的话,将来怕是也有人来嚼舌根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才会让我失去兴致。你们这些人也是可笑。和仙人为伴未必是什么好事,也许下一刻就是灰飞烟灭呢。”
“您要拿我挫骨扬灰都不怕。”她凄然一笑。“我只请您让我履约。我会证明给您看的,我足以收获您全部的认可。”
“就算我并不打算干涉你的转世轮回,你魂归冥府后,也不打算再拉你一把?”
女人哑然。明池能在她的眼神里察觉到微末的动摇。
所以我不喜欢凡人。算盘子总敲得比什么都好。明池想。
连又在他怀里钻了钻。
“爹。”连喊。声音比刚刚吐字明晰,已然清醒。“让父亲担心了。儿子……并没有什么事。”
“哦,没事就好。”
“从那里出来,再看天的话,觉得天色真好啊。”连又说。
“是吗?”
“是。而且爹也在天底下,不在冥城坐着。”连把明池的袖子从脸上抹开,漏出眼睛,看着明池笑。“您总不肯来人间。但您现在陪我坐在火边,坐在月亮底下。”他声调软软的。\"这模样就和凡人父子似的。不瞒您说,他们以前讲,现在世道好了,有时候赶不回城,宿在野地里,抬头都是漫天星星。如今我也见了,今天的月亮真好,凡间真美。\"
“凡人有什么好,凡间又有什么好。”明池说。“你莫不是吓糊涂了,刚刚听到的都忘了?”
提起先前,连一个激灵,“有的凡人是没什么好。而且还坏进骨子里。”他嘟囔道,一咬牙。他表情过后再又松动了些。“但是凡间有天地,有月亮,有风,比地下好。”
\"小时候和爹在夜里御风,那时可有意思。也是那时知道爹爹是龙。\"连说。他好似并不在意有旁人在场。“那时候就想,以后要隔三差五拉着爹爹出来。有烧饼吃,还有糖葫芦。这次出来的时候,原以为不是什么顶大的事,还幻想和爹爹再去市集里走走。谁料到是这种情况。”
“我以前不让你看见,但你现今大了,也该看到这些东西了。”明池说。他摸了摸连的脸,在嘴角处捏了捏。“这次的事完了,你想吃什么都带着你去。你做的确实是值得犒赏的。”
“很不错是吗?”
“对。”
“那我势必还要做的更好。”连说,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我是明白了,正是这些奸恶小人才弄得爹不喜欢来凡间的。若是不把他们清理干净的话,别说是爹了,我心里也难受的很。那个人的冤屈我已经知道了,我便要去核实他所言真假。大晚上的,还请父亲再陪我跑一趟。”
明池轻笑。“你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你这位姐姐可陪你坐在现在,腹中无粒米。你也得先送她回城再说。”言下看似体恤,实际已有逐客的意思。
连看着巫祝,见她脸上泪痕未干,想也知道明池对人态度颇差,不由对父亲的语气也多了几分不满。“也罢了,父亲既然这样不喜欢,就依了父亲的意思吧。”
“姐姐,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巫祝的表情一时间也有些无措。“小太子也是嫌我拖累了吗?”
“不,”连继续说,真诚地看着她,“这种事,我若有姐妹的话,也定然不会让她亲眼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