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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春(7-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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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朝末年幼主当政太后临朝。外戚党争排异己树亲信,杀股肱之臣近巫术之士。世袭镇国公的景家以清君侧之名被抄。成年男丁格杀当场,妇孺收监待秋后问斩,家丁奴仆或充公或配发边疆。帮着给景家罗列罪名的正是回光返照的桢家。他们服侍了景家近百年,在奉纳了无数的侍女姬妾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便如一条蛇,度过了寒冬,探出了头。

神明们大多对下界发生了什么恩怨并无兴致。反正自己的热闹真要搞起来,永远都是惊天动地,这等小打小闹一眼望去就能看见头,实在没什么值得观赏的。如果不是后来偶尔要和夕姬闲谈,明池也不会过问太多。夕姬知道的少,只言片语里他还是听出了个所以然。桢家凭着祖上传下的巫术,渐成一方大巫,机缘巧合结识了刚刚发迹的景家,一拍即合认了兄弟。景家后来如日中天,而桢家虽荣耀了许久,妖血淡了,又逢上不喜巫术的帝王,在朝中失了势,只能依附着景家勉强在都城待下去。景家的后代也骄奢得很,不提往日兄弟之谊,拿桢家的巫女当婢子用,强娶做妾的往往也无善终。虽然靠着景家苟活,桢家到头来也想要报复。然而跟着害了景家百口,他们又慌要被天谴,便有人提议要请神嫁女了。

景衡怕是并不知道桢家曾跟着落井下石过。其实就算知道,暂时也没人能代替桢家的作用。前朝后期禁巫,地方上真正懂术的方士寥寥。而每逢乱世地府便依惯例放出魍魉鬼魅作乱人间,帝京的结界早就破烂不堪,妖邪人鬼共生人间,如果没有桢家勉强维持着法阵,怕是京城没几个安生日子。

帝京尚且乱成这样,下层的流民安有活路可言?

被食。那几年瑞荫的册子上时常出现这几个字。明池庆幸她没有拿给连做识字用。所有这段时期的资料都被妥善保管。连现在看到的只是成山的罪行里小小的一隅。

荒山野地断壁残垣,焦土在连的眼前凭空起了房屋,牌匾摇摇欲坠看不出名字。越过重门朝里张望,连看到了神像。

这里曾经是一座道观。

一个男人从塌陷的围墙翻入。他外面挂着丧服,里面却露出一截绫罗来。

正是城中的贵胄李生。

李生考不取功名做不得官,也不想肉价钱捐个职位,便动了孝廉的脑筋。正逢乳母重病懒得医治,他耗到死了,来城外搭了个草棚,大鱼大肉服着孝。那日里见山野的女冠子领着个美貌哑女出来采药,淫心遂起,一路跟回道观翻墙入院。那女孩儿是农户家双亡的孤女,不会呼喊也不识字。破庙里也只有这一老一少,女冠身害重病竟未察觉有异。

李生每日花天酒地却好景不长,那女儿有孕,再不堕胎恐要败露。奸淫道姑按律十恶不赦,就算是乱世,乡里乡亲定也不饶。别说孝廉做不成,怕是小命都难保。李生遂派家丁按偏方采了草药,一主一仆强给那哑女灌下去。孰料药劲过大,那女孩儿撑不过,一命呜呼。主仆两人仓惶欲逃,却不巧撞见女冠带着个男子进屋探看。

这男子是个面露饥色的羸弱少年。

少年是山间的樵夫,只有总角幼弟一名,早年全赖女冠子照顾。这日弟弟晚归,无意说起这主仆二人行踪诡谲朝观里去,他便担心观内老少,放下碗筷赶去,谁料正巧撞破了惨剧发生。那李生心里暗叫不好,又欺这一老一少手无寸铁,便一不做二不休,掐死女冠,放火烧观,再栽赃少年与道姑苟且被老妪看到,杀人灭口。

李生家业富庶,官府上下全盘打点,况且死无对证,仵作查验也草草了事。少年虽遭严刑逼供仍不肯认罪。府衙便抱来他幼弟威胁。骗得了少年画押签字,罪大恶极判了剐刑。那总角的孩子到底也没逃过一死。因为兄长犯事被乡亲嫌恶,最终无以果腹,饿死在街头。

冤魂所诉,句句为真。

它被藏得完美无缺。正如所有乱世被夯实的罪行一样。凡人习惯了遗忘,审判过后,栽赃再无人追查。

明池想,在这城中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会记起枉死的少年的名字。德行上的谴责只在事发时会达到顶点,以道路和囚车上留下的烂叶为终结。也只在富足时才会成为长时间茶馆内喋喋不休的谈资。这年头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下,死的死逃的逃,遗留者日夜操心生计,谁有心情去记一场杀鸡儆猴的死刑呢?

但是受辱屈死者记得,替罪的冤死者记得。天也记得。

连嚎啕大哭。

明池从后面拍了拍连的肩膀。连转过身,一头扑进明池身上。明池蹲下来,把连搂紧了。

“六条人命啊!”连痛哭着,他紧紧搂着明池不敢撒手。明池摸着他的头,发现头发里都湿透了,浑身都是吓出的冷汗。

“然而并不止六条。”明池轻轻地说。他知道自己必须把所有的事都告诉连。“那为虎作伥的仆从也死了。某一日奉主上命令出门办差,莫名其妙的中虚暴下,恍惚里一脚踏空死在外面。冥城记载死因并非鬼魅所为。你也能猜到原因的吧。”

连又呜咽了一声。

“这等罪人,冥府却要等他死了才办他吗!”

“大小诸神,各司其职。他尚未死,魂灵属于人间,只有人的律法可以治罪。神明强行插手,就是越厨代庖。唯一有权在这阴阳之间说话的人,是你。”明池道。“儿子,你现在明白了自己走的是何其艰难的一条道路吗。”

连抬起头擦了擦眼泪,认真地看着明池。“是不是这才是世间的本来面目?父亲几乎不让我在外走动的原因,其实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明池说。他反问道。“你来这之前,明明还镇定得多,现在怎么就这样慌了。”

“我刚刚只觉得自己听了一个故事,而且这故事仿佛是别人转达给我的,只觉得一定要查清楚,但没有太多的情绪。”连一边哭一边说,垂着头,又思考了一阵。明池顺着他的背,他过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来,说话也清楚了一些。“爹爹啊,来之前我以为是不大的事,您就带着我见见世面。而后见到了血迹,我隐约知道出了大事,是从没见过的事。您一直安慰我,我便当只是一个人的重大冤屈,实际上虽然着了急,内心也没太多的杂念,不曾往深处想。到见到了亡魂,我知道他苦,可莫名其妙的,心里一股怨气不像是我的,自己脑子也静得可怕,就如同在做梦。待到梦醒,我只想早点结束了,让那位姐姐安心回京去,让爹爹能舒展笑颜。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真是愚蠢得可怕。能惊动天神的案子,哪会这么简单。不,——”他咬牙,眼里溢出的皆是沉痛。

“这等罪恶若整个凡间都是的话。怕凡人最终是要亡了。”他的声音像是金戈沉河,溅落起冰凉的水花。

“那也不能假你的手。”明池说。

明池知道连的意思。这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果然,天选之子洞察了一切。由此看来,在处理自身的本职时,真正的“连”是会自然而然地醒过来的,同时连本身察觉不到太多异样。难道是因为天意觉得现在的连胜任不了这项工作吗?不,不像是,可原因自己也没法弄清。现在的重点是,说出凡人将亡这种话的人,和自己认识的连大相径庭。但现在的连无论是神情仪态看起来都是他本身。难道说,他和真正他——实际上是在不断靠拢融合的吗?

“你刚刚还在说,只要消除了这些恶,你还能和爹一起到人间四下逛逛。现在的你却突然觉得凡世已经到头了。”明池又说。“虽然你爹我确实非常不喜欢凡世,见多了他们无耻做派。但是像你见到的这种事,只是最极端的情形。连,你在给这个乱世收尾。如果你都失去希望的话,那这个尘世便真的没有救了。”

连久久不语。他再往明池身上靠了一点。龙略高于人的体温大概让他安心了几分。“爹。”连唤道。“爹。”

明池拍着连的背。这一天下来就连他也察觉到了疲累,原本受创的心脉隐约生疼。他不经意地朝四野望去,却发现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注视的方向是城里。这个时辰照理来讲已经宵禁了,不可能还看得到星点的灯火。但是城里是明亮的。红色的,闪耀着的光芒冲上了天空。

火。

明池搂着连的手不知不觉用上了力气。

“爹?”连不明所以的问。连哭累了,也因为眼睛的原因消耗了太多的体能,正又有些犯瞌睡。明池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副疲累模样,更是怒从心起。

“你还记得那个李生的脸吧。”明池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暗夜里江水不灭的咆哮。“那个畜生东西,不觉得很眼熟吗?”

他感到怀里的连发起了抖。他知道连是记得的。只是刚刚吓坏了,没有朝这方面想。

“是今天和姐姐谈话的那个孝廉。”连说。

火乘着东风,沿着驿馆外的大道奔袭。此地常年不下雨,一旦引燃了火种,灾厄便脱出了掌控,要将所到之处焚烧殆尽。

这驿馆不同于其他大县的朱楼,偏偏修在城里,离市集很近,可能在孝廉最初的计划里并没有放火这一项。但流民疯癫,会发生什么原本也难以预料。群情激奋的场合,只消有一人把照明的火把朝里扔,其他人便会跟着。待到那些涂红的围墙也跟着烧起来时,现场已到了难以收拾的程度。

不过,救火的人去救火了,负责劫杀巫祝的人也没有闲着。

“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连坐在他背上问。连耗用了太多精神,现在一阵一阵地发晕,搂着明池都没有太多力气。明池蛰伏在烟云中忍而不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闹剧一出。“姐姐她们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来的吗?”连又问,音色听起来困惑而凄惨。

“正因为他们是人。”明池轻描淡写。他看着巫祝们深陷在火场,在浓烟中挤成一团,彼此拼尽全力靠微末的道行避免烈焰相侵。那美貌的司巫并不在他们中间。女人被带走了——在上风口,被官民们团团围住。她看起来很是狼狈,身上多了青紫伤痕,脸上突兀地挂着血迹。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表露出了初次见面时的雍容,在优雅里吐露着轻蔑。虽然知道她是已死之身,明池还是暗暗赞许起她在人前依然保持着司巫的尊严。在凡间,他们是神的侍奉,是天意的传达者。

“遭受了劫难,已经濒临疯癫的人。但凡看见一支稻草,他们会竭尽全力去抓,”他继续和连说,“结果往往是将之一起扯下水。发现稻草毫无作用时,更会因为绝望,恨不能将之碎尸万段。”

这地方前前后后来了几次巫师方士,按孝廉的意思,每一次无不需全城出钱供养。为了表现诚意,倾家荡产者有之——结果好酒好肉招待后,却得到的是术士趁夜色悄然逃去的消息。如此往复几遭,纵然号称是帝京派出的巫士,也远不足以信任了。当地百姓求雨急切,谁曾想过这原本就只是个理所当然勒索的骗局——

这些术士,大多是战乱年头四下闯荡的江湖骗子,一丘之貉一拍即合。而真正有些本事看出些端倪的,如果不是依照天意惶然逃走,恐怕已经被弃尸在衙门里了。

明池猜得出这些平民的心态。他们实际上是无害的。这么多年来恪守着道德教化,即便是被牵连至此,也始终心存对天地的敬意。这种无害的朴实滋生了绝望,一旦反噬便会蒙蔽双眼,狂如野兽。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了。维持生计花尽流亡他处的本钱,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老天下雨,然而漫长的等待同样耗尽了全部耐心。在他们朴素的想法里,苍天不可能对灾情坐视不理,既然我等是十二分的诚心在祈雨,可三番五次的请神都以失败而告终的话,问题必然出在巫祝上面。所以,只要有人挑头说这巫祝是假的,那么,不消再进行下一步的思考,只需拿起农具去惩戒——打死这群玷污神明的人,是否会成为感动苍天的本钱?

阳世素来法不责众,上头真要追查下来,注定会特事特办。而且,打死一个伪装官家的人,与常年的大旱相比,原也不算什么大事。就算是真的官家——就算是真的,如果解决不了近火,也是假的!

所谓歇斯底里者的狂宴。本质上也只是群被献食的牲羊罢了。时代往复,这种剧情也不断上演——只要凡人存在的话。

“神明的劣化品。”扬浇曾经和他谈过一些上古时代的往事,有意或无意的。他的父亲远离世俗许久,仿佛在担心凡尘污染自己的鞋袜。“而且还不是我们的:是后来被造出的,远离了自然却自以为是的人神们的复制。从前有一位大人一直认为这等生灵不应存在。如果他的意识依然神游于天地的话,也许有一天他终会选择将这些屠戮殆尽吧。”

那样世间会变得更无趣的。明池想到。他本身不喜欢人类,在几百年前还与清泽四下玩耍时,他就已经发觉到了自己对这些脆弱而卑微的生命的厌弃感。但是,如果说这些野草般的生命含恨而终,消泯得无声无息的话,他又觉得过于可悲了。

所以到头来总得和凡人纠缠不清。明明默默看着就好,结果还总忍不住亲力亲为。再因为连的事,以后连抽身的机会都没有了罢。

驿社里的嚎啕和惨叫声到了一个极致,然后又暗淡下去,在建筑焚毁的奔崩离析声中永远的沉默了。她们毕竟只是巫女。也许在鬼神的事上有一定的才华,但并没有任何一种术法可以阻挡人的恶意。

阴界大门洞开,鬼差悉数到位。他们知道明池在此,不打算贸然行动。可散发的鬼气已经渗入受诅咒的土壤。死者的阴哭声悉悉索索的。一些烧焦的黑色的手腕从泥土里长出,缠绕着生者的脚踝。

看不见死者的生人依然在哄笑。这场狂欢快落下帷幕了,却少有人从疯狂中醒悟过来。更有好事者推了司巫一把。

“你也和他们一起去死罢。”无数的附和声在人潮里炸开。

“鬼与神都到了。”司巫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她踉跄倒地,在义愤填膺的责骂和哄笑中爬起身,谦恭地垂着头、朝着东方示意。“你们疑我是骗子,我也懒得争辩。”她抹去血污说,声音里的轻蔑随着抬高的嗓音嘲笑着在场的庶民们,“可真的骗子是你们领头的那一位!”她厉声道,“若不是他干尽丧尽天良之事,你们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此人身上背着数条人命,你们还想替他担一份恶报不成?”

再有人朝她用力唾了一口。

“李孝廉到任上,体恤民情,每每上书反映灾情,领我们修水道,帮我们请巫求雨。”这个声音得到了很多的应和。“一个骗子却来血口喷人?”

“你们真是好笑,深宅大院养出的少爷,谁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品性,莫名其妙举了孝廉成了父母官,真当他是好人了。殊不知他明白闯下大祸,惺惺作态想作弄苍天,为自己修个善业。你们被他愚弄为他遭殃,还要替他做保。”司巫冷笑,环视诸人。但见那李孝廉缩在人后,面上非但不慌张,反倒露出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想必是作恶多端,这种场合已经见怪不怪了。他自己不出面,更喜欢这种阴恻恻躲在背后借刀杀人的快乐。司巫见状,不由指着他骂道:“我在龙神面前发誓,担保三天查清这里的恶业,你这孬种害怕了,不等上京讨要刑册的人回来复命,却在此煽动人等杀我灭口。”她又一停,忽然浮现出一种懔然的奇异的笑容。“也不劳你们动手,我自行了断了就是了——至于会发生什么……”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寒光已经伴着鲜血化作了一道银线。

女人怀里的一把匕首看来是藏了很久的。她径直对着喉头刺去,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脸庞始终挂着一抹嘲笑。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像是隐约意识到抓住脚踝的东西正顺着脊骨往上攀爬。

连也没有说话。

明池察觉到连抖得厉害。连强打着精神,想从父亲的背上跳下。明池扭头对他怒视,一声长啸奉劝他安静呆着。

“父亲说我是天择之子——”连大声对他吼道。“天择就是看着无辜的人送命吗?”

“人事你插不了手,你能怎么办?他们命中注定要送在这里,你想强行更改他们的因果吗?”明池的声音也不比连低。“该讲的话那巫祝想必都讲过了,他们既然信不过还要杀人灭口。你讲是同样的下场。”他见连眼里滚下豆大的泪珠,知道对方心里难受得很,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你且继续看下去。你也有义务再看下去。你唤作姐姐的那个人刚刚做了一件大事——”

“人都没了,您却和我——”

连的话只说了一半。他惊惧地看着四周迅速聚拢的黑云。这些云层并不是雨云。它们从里到外透着血红的光彩,散发出逼人的恶臭。亡灵又唱了起来,微小的哭声细如蚊呐,忽然高昂了,化作撕心裂肺的狞笑和嚎叫。伴着黑云而生的是大地的颤栗。

“你这所谓的姐姐早就是已死之身了。你也不必哀伤她的寻死。倒不如敬佩她的胆量和想法。”明池慢慢说,“这确实也是个自断后路的疯癫做法。”

他见连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继续讲道:

“先前我们去探看亡魂时,这巫祝几乎不能派上用场,一是因为着实害怕,她没有碰过类似的事情。二来是她本来就也是魂魄,更容易受到同为魂魄的影响,那恨意压得她抬不起头来。我们已经把封印解开了一次。那冤魂也便知道了,沉冤洗雪的时候到了。我们二道贴上去的封条松松垮垮,实际没什么用处,它的力道随时可以冲破,只是出于对天地的敬意蛰伏着等待时机。魂与魂之间是可以相互感应的。这巫祝直接弃了肉身,便和那怨灵连接上了,煽动它前来袭城。现在如果我们再去看,封印定然已碎为粉末。”

他的眼光扫视着在城外驻扎的,陆陆续续增加的阴兵。到底这事做大了,正要配一个隆重的收场。

“连啊,你要知道,这土地是浸满了血的。心中真的有恨的,何止这枉死的少年?你且看,他们都将在此醒来。”

很多人在那一夜听到了雨声。

狗叫惊醒了浅眠的妇人,妇人又喊起打鼾的夫婿,孩子们迷迷蒙蒙,跟着父母起来,打开窗户。密集的雨点把干涸的土壤敲成泥。有人难掩兴奋之情用手去接——

到了灯下,变作一声无法抑制的惨叫。

鸡鸣狗呔里,恐慌万端的人紧闭了门窗,举家缩成一团,嘴里不停祈求神明庇佑。雨依然在下,等待了无数日夜的敲击声忽然就成为了最深沉的梦魇。

那天上降下来的,是黑红色的、略有些黏稠的、泛着浓厚腥气的——血。

滞留在驿馆外的人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他们无处躲藏,甚至于连呼喊和逃窜的气力都失去了。在前一刻,他们还有些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对的事,以至感动了苍天,盼来了难得的雨水。而今他们意识到了,持续多年的灾祸并没有终结。

在这时候尚无人对着孝廉发难。他们因为恐惧而恍惚,甚至还没有转过弯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才招致了如今的悲剧。火把在血雨里熄灭了,除了依旧燃烧的驿馆外夜里没有任何一丝光亮。星辰与月在血云之上沉寂着。

他们本能地朝火场靠近了。司巫的尸首孤寂寂地躺在一边。

“果……果然是妖女!”人群中不知道谁挑了一个头。附和声三三两两的响起,零散的,没什么底气,连壮胆都说不上。火场散发着焦臭味,混着一些熟肉香,加之血水的甜腻,变成一种无法描述的、令人作呕的恐怖味道。孝廉依然缩在人群里。他的状况是两难的——留在这里,很可能会被妖与鬼吞没。而逃走,更可能会当场被醒悟的民众碎尸万段。

明池牵着连混在人群里面,紧紧抓着连的手。连的状态没有完全好转,只是偎着他站着。他还是担心这孩子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再惹出更多的事端来。

“这一次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事。”他小声跟连讲,平平静静,听不出波澜,和他平时在仙山听曲,偶尔看见个惊**者时一样的调子。

这是他的实话。

连不答他,只垂着头,没有再哭。四野静了,除了雨与火,唯独剩下不安人群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有的人嚎啕出声,像是一只迷在狼群中四面楚歌的羊。跟着又有几个人吸着鼻子,骂骂咧咧地诅咒着仿佛能够壮胆。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明明靠着火,阴风却吹袭进骨子里。

没有得到首肯的阴兵在外围环伺。和人群在一起的只有土地积攒的怨怒。这些怨怒像是秋天存下的草籽,一直以来沉睡着,久候一个春天多雨的夜晚。带血的泥水唤醒了它们。纵然已经投胎转世,那些因为苦难残留下来的愤恨也没有丝毫减少。

火场里蓦地传来了脚步声。

气氛在刹那绷得更紧。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这脚步沉重异常,像是杵着杖,拖着一条残废的腿朝人群爬来。火里慢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衣摆上还燃着,慢慢地从匍匐的姿态站起了,佝偻着腰。借着火光,人们看清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一身粗麻道服。

“造孽啊。”老妇的声音发着抖。

这火场里遇难的都是些年轻姑娘,到底哪来的老妇?光是这样登台,便有人颓倒在地上,已然受不了这等折磨了。前排有眼尖的,嘴里哆嗦,半天也撸不直舌头,最后结结巴巴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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