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四时旧谈 > 十年春(4-6)

十年春(4-6)(1/2)

目录

桢家都是些废物点心。

上位者容易随心降下批判,毕竟下位的人生在他们眼里一览无遗。那些哀嚎也好,挣扎也好,手段心机,又卑劣又可笑,隐约还透着可怜劲儿。桢家百年宏愿,在龙神看来,还不如小儿夜啼听得顺耳。

他偶尔想,这个无耻之尤的家族,倘若没有得到他的庇护,是否已在时代更迭中被烧做灰烬。桢家的命数早到头了。那颗桢木的福报多不过四百年,加上肆意挥霍,连阴德都给用了干净。巫术之家,本应修道避世,偏要争人前富贵,只能说是朽木难雕。前朝末帝时桢家已是百足之虫的未僵之躯,天象上说得一清二楚,再不归隐就是灭种之灾。结果到底还是不死心,十六女的请神之宴做了最后一搏。但是算来算去,没料到的是明池亲自淌了浑水,而夕姬终是死了。

兜兜转转,居然又遇上这家的族人。其实单凭这件事,明池就有百种理由不愉快。蛆虫般的一族,依附了龙神的福荫。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如乞求小神一样给他添麻烦,可总觉得自己敬献了夕姬是天大的功劳。作为历朝历代赐予祝福的神明,他早看腻了献宝的谄媚者脸孔。无论时代如何轮替,他们总归都是一样的。

这些事连同样也是不知道的。

虽说是被自己刻意瞒住。有时候明池还是觉得这孩子对自己挺没心没肺的。比如说现在,明知父亲是在有意嘲弄这桢家的女儿,还是战战兢兢的走近了,双腿打着抖,说话结结巴巴的,哆哆嗦嗦地安抚起吓得更厉害的她。连平日顺着父亲又逆着父亲,时而乖巧而善解人意,时而又搞些小动作,笑靥浅浅说些天真的话,明池听着却觉毒辣得狠。连到底对过去的事知道多少?他是有意要让自己难堪的吗?明池清楚未必。连只是个孩子——一个被选中的,谁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通天本事的孩子。连的眼睛必然会看透那些事,哪怕是养父此生最大的败笔。明池时常会有将往事和盘托出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嫌这个想法蠢不可及。说了又如何?他心知这孩子对他的心思不会有任何变化,反过来他甚至可能劝慰自己。但他即无法释怀,也不想看见那孩子露出怜悯的表情。

顺其自然,揠苗助长没有好结果。这世上的事,唯有感情勉强不得。

那桢家的女子还是站不起来。

她也试着逃脱恐惧,而双腿显然不听使唤。她不敢抬头看连,把脸藏在袖子下面,哽咽里都是不甘的羞愧。明明打算在龙神面前表现一番,展露出自己光彩照人的一面,骄傲得像一只南国的孔雀一样,谁料怯懦的仿佛是只灰头土脸的麻雀?明池知道她恐怕这一世也没有受过这等屈辱。

明池自诩了解女人。桢家的巫祝是个高傲的女子,眼睛里的光彩明媚灵动,如动物一般优雅和咄咄逼人共存。这必然和她养尊处优的生活有关。他读得出女人对他的渴望:那是一种自负美貌所以想要更多的理所当然。美丽的人总是盲目的,他们并不会准确意识到有的事情只是非分之想。

明池毕竟也吃过这种亏。

空有美貌或空有野心都是不够的。这女人心中还有些美好的愿景啊,却被蒙蔽到了如此田地。她以前做过什么选择呢?如果有,那么,她显然有些后悔了吧。

罢了。他觉得已经够了。这个女人只是蠢,还不到要折煞她的程度。他信步向前,轻轻拍拍连的肩膀,唤他起来。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明池问。

“我还能——”女人尖声叫了起来。

“是吗?这种无意义的事情逞强倒挺有你个人风格的。”明池答。“你想要得到什么,至少在这里都不会有。连。动手。”

连一言不发。他看着父亲,紧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漫天红色的瘴气照得他的脸也是通红的,僵硬的肌肤带着奇异的表情。他摇摇摆摆地站起了身。

“不要怕。”明池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一时间龙神的灵气绕遍连的全身。这只是给他壮胆用的,实际并没别的助益。连向前走了一步。腐骨碾碎的声音从他脚下传出。渗出的怨气顺着他的脚踝攀爬,在碰触到龙神的灵气时有片刻迟疑,可依然朝上覆住了他的脊背。连打了个冷战。

“放肆。”他说。

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火气挺足,气势稍弱。在此前他从没有这么说过话的。明池常常和他讲,需要有一些与身份相配的台词语气。作为太子,走出去得长戏乐城的脸面。不过连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在很多时候,连都是个有亲和力的孩子。如果没有仙界的身份在,他长大后倒是很想盘下慈安堂,继续照顾些无家可归的小鬼头。

怨气在他出声的一刻猛地朝下退了一些,又试探性地勾住了他的腰。

“就算原本不是他的本意,被缚于此,也会吸引些不净之物。”明池开声提醒他。“不必客气,自己小心。”

连没有吭声。他继续抿着嘴思索着,似乎在考虑如何借助父亲的灵力把这些怨气逼退。龙金色的灵气在他身上跳跃着,像是一盆活泼的火。连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些光芒便从他身上暗弱下去,沿着他的胳膊绕上他的手腕。再睁眼时,已将明池的灵力纳在手心,手指一动,指尖窜出一簇火花,凝出一道火符,朝着脚边那枯骨一指:“去。”

明池原本就擅长龙火之术,灵气也和火焰分外亲和。连这么一指,那火焰即刻烧灼起来,须臾之间已成燎原之势,不仅清退了身上的怨气,更是烧得那地上的怨气污垢一阵哀嚎。力道上尚不如明池,气势上震慑有余了。

“做的好。”明池淡淡点评道。

“您教的好。”连脸上微微浮出了一点笑容,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连说的是前些天的事。从前就早有预感,觉得自己并非亲生,到了戏乐城,更是发现如此。即便明池一口咬定他的太子身份,叫他不要胡思乱想,他还是察觉到了那些不安的种子,练习的时候也总有分神。按道理,作为肉身凡人,他用不成龙族的术法,可又因为母亲的妖血,术式还是能通些皮毛。明池心知他自己本该会些别的什么,可叹现在尚小囫囵用功恐怕出事,便教他借力打力,索性把双刀都给了他。

“玄端为阳,斩衰为阴。阳之刃为龙威,为尊,为傲,震慑或威逼,非特例不见血。阴刃主杀伐,抽刀即毙命。你若有需要,自行从刀上借气。”明池那时说。

“学得倒是挺快。”明池微微一笑,非常满意儿子的做法。他一指,正对着瑞荫的手谕。“直接取下,动作快。”

巫祝又发出了一声呜咽。她这时终于敢抬了头,视线不敢看向明池,和连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个眼神是惭愧的,而且害怕——她的身体依然不可控制地发着抖。作为巫祝,她知道这种等级的封条下面压着的肯定是不得了的东西。

“太子小心。”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提醒道,再次把头低了下去。“对不起,我根本无法帮上您一点忙。”她低声哭泣起来,用袖子捂住了脸。

连肯定明白她为什么发出忠告。大地在颤抖,被压制的怨灵似乎正兴奋地期待着解除束缚的一刻。原本被龙火逼退的魍魉又嚎哭了起来,青色的鬼火再次从白骨的缝隙里弹起。在风中,铁链微微颤抖。

“姐姐也当心。”连说,他的语气也充满了不确定。“我……”

他继而看向了他的父亲。连的眼神比语气确定多了,他的目光是倔强的。连撇着嘴,头微偏,正朝向桢家的姑娘。明池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儿子想得到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伤及分毫的,因为父亲就在身侧。但是不知道威慑力究竟有多大,他害怕自己无法控制住局面而伤及无辜。

怜香惜玉这点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换瑞荫大概会这样半褒半贬地说吧。

明池自知拗不过儿子。他也不多话,手一抬,就做出一圈金焰火墙,将那女子围住。然后他朝连点了点头。

“步法不乱。”明池又叮嘱说。

连不回答他。他屏住呼吸,思考着如何下手,却不防被这极深的怨念吸引住了。连抬头看着黑柱,黑红色的光芒在他的脸上不停变换着凶色,锁链摇摆的声音似乎在诉说什么。连看得出了神,他停下了朝前探去的手,并没有下一步行动的意思。然后他踟躇着,轻微地叹息了,盯着那凝滞不散的怨念摇了摇头。连捂住了眼睛。

“爹。您能从中感到悲痛吗?”他退后了一步,依然摇着头问。

“对我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悲痛的事。”明池说。

连又摇了摇头。“可是,即便不揭开封印和他面对面,我依然可以感到这满溢出的痛楚。”他说,手上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您自然不需要怜悯凡人,可我却莫名其妙的对凡人的遭遇超过限度的愤怒着。从一开始这件事就让我觉得恼怒,而现在即恼怒又难受,如果是我的话……”

“你今后还会看到更多。”明池打断了他的话。

他知道这孩子心中的杀伐气已经醒来了一点,现在或许还为时尚早。“如果你也陷入到愤怒中去,谁去为其他的人澄清冤屈?”他说,“你是旁观者。很多事情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因为照这样的情况看,你很可能会收不住。他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出来。

“太不公正了!”

“而这就是人间。”

连停住了。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父亲。他身上缠绕的灵气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脸。“开始吧,连。”明池提醒道。“无谓的感伤和恼怒解决不了问题。你要听他讲诉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明池的声音抬高了一些,他严厉地说。“收起你的怜悯和愤怒。做出这种决断的男人不需要这些软弱的慰问。”

连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有再犹豫,他的手指触碰到了瑞荫的手谕。像是识别到来者何人似的,那张封纸上的字迹透出了红光,与此同时,无数的锁链开始悉悉索索地乱响。连在周身罩上了防护。

虽然比血池地狱要逊色很多,但对这小孩子来说,已经是个噩梦了吧。明池想。他暗暗加力,为连再罩上一层龙火。一片昏黑的世界里只有金色的龙光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慑之力。无效了的封条在邪气中颤抖如风中之烛——

食指和拇指扣住了它。

“我乃是龙神太子、今世的天择之人!”在乱窜的阴风中连朗声高喊道,因为悲愤夺眶而出的泪珠随风而散。他的手指间夹着的封条在离开枯树的瞬间碎为齑粉。无数铁链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而地上却再无痕迹。一个巨大的惶惶影子从白骨的碎片中腾空而出,原本血红的空间遮天蔽日。“你是何人,有何冤屈?我命你同我细说!”

明池突然有些后悔带连来趟这浑水。虽然早早做了自认万全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他终于明白,有些事原本就不在常理内,自然也不可以用常识的手段来解。他父亲曾三番五次警告过他危险,他也从来没认认真真放在心上。

出行前夜他梦见了夕姬。这想来奇怪,他有许多年没有梦见过她了。女人的衣裙样式和连的一致,看起来有些滑稽。她和平常一样只静静看着他,不曾说一句话。

“连没事的。”梦里的他像是知晓她的心似的,这样保证道。

这种梦让他依然感到酸楚。梦境中出现的是这世间留给他的凉薄的残像。可这残像如同有着自我意识,并不会因为他思念心切而对他有分毫温存。他知道自己到头来也没在女人心中排上什么位置,这种待遇让他心有不甘。女人只关心自己的夫君与儿子。他自己对连的此行心有疑虑,和女人的心情有了共通点,所以他时隔多年又梦见了她。

连啊,真的是我能够保住的吗?

他现在问自己。

连蜷着身体枕在他的膝上。他们已经离那污秽之地有了一段距离。在问询结束以后连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他抱着连,又用术法托着那桢家的巫祝,一齐离开了封印之木。他心知自己若是把这巫祝随便安置了,连必然之后要跟他急,也便一直带着。他们没有进城,也没去什么仙家地界。只在前往下一处地方的路边荒原里生了一丛火。后来天色暗了,他帮连把衣衫裹了裹。

质问怨灵的连可能并不是他的儿子。

明池明白这一点。

那是他与父亲想要暂时封住的本来面目,是连逐渐苏醒的原始本能。是夺走自己心爱女人的实质。连看似是它的一部分,而一旦失去连这个表象,它到底会变成什么东西,那是明池不得而知的。

“凡人会称这种东西为心魔。”扬浇说过。

但凡人的心魔毕竟是喧宾夺主的“客”。恐怕现在的连实际上才是“客”。可是,又不能强行压制它的精神。它要做天选,是天意,不可违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让现在的连有足够的判断力,即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又不丢自己的本色。

明池这次是感到时机成熟,带连来试水的。他觉得再拖下去,如果需要补救的话,可能会陷入仓促的境地。前些任的天择之子无一善终。他不想连落到这种结局。

然而“这种东西”古老而强大。明池觉得是自己想得过于轻松了。

他织就的龙火像是一颗即将孵化的蛋。

这些火焰升腾着,在恻恻的阴风中层层缝合,将连小心地护在其中,用温度来驱散逼近的阴冷气息,散发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势。这是明池的气场,是他三千余年龙太子生涯的威势,是上仙教训杂碎时理所应当的态度。这些火焰随着明池的心意,被连驱动着,点亮这片被阴风苦雨所环绕的非人之地。

然而,明艳的蛋壳上裂出了一条缝。

这是明池措手不及的。连的操纵也没有任何失误,但是缝隙还是出现了。碎裂的火焰落在地上,熄灭的龙火散出一缕青烟。然后,剥离下来的火焰越来越多,辟剥的火花在阴风随意乱窜,有什么东西像是从壳里漏了出来。

那可能是一块冰。

但这又不是普通的冰。它比冥城那永无日光的空气还要冷。它仿佛立在大暑灼热的日头底下,悉悉索索从内在崩裂着,又丝丝缕缕朝外散发着白汽。这个东西顺着龙火朝外攀爬着,极其快速地一点一点掐灭了金色的火焰。冰凉的触感延伸到明池身上,如同一条蛇潜进他的领子,绕过他的脊背。

连开腔说话,那调子也不再是他的。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