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1-3)(1/2)
R-可能不适内容(一定血腥、恐怖设定)
一
人的年龄真是很容易分辨出来。
有时候回头想那些年的事情,他都能从夕姬的身影里区分出细枝末节的变化。她十六时躯干有些消瘦,后来圆润了一些,不再看得清身前肋骨的痕迹。也稍稍长了一些个子,走路的仪态随着身姿的改变而调整。到后来,原本怯生生的表情慢慢随着脸颊的丰腴露出了成熟女人特有的韵味。她那时二十出头,正如骨朵全绽旖旎动人。
明池知道自己对女人的外表总是明察秋毫。在连的眼里这从来不是值得夸赞的事情。连是一个观察入微的孩子,不过对女人并没有父亲这种执着的偏好,甚至带着谴责——至少在明池看来,连无时无刻不想提醒他有关夕姬的一切。连的眼力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长。自从八岁开眼之后,能识别出的东西越来越多,对眼力的操纵越发娴熟。这对明池而言也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毕竟龙的孩子不可能成长得这么快。待过了十岁,连身体能爆发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同龄人类孩子,他的生命旺盛得如同春草,一个昼夜就能产生惊人的变化。
这变化让明池感到头疼。种子发芽的速度比他想见的要快。毕竟他是龙,过惯了几千年一成不变的日子,忽然迅速喷薄的力量让他觉得人类因为短寿而荒唐,而特定的人类则更加荒谬。从十岁开始的每一个朝夕他都能在儿子身上找到成长的痕迹。这天地催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天选之子的命运哪能这么安逸。
明池知道自己不可能阻挡这个趋势。他必须让儿子尽早认识到自己应当做的:不是龙,不需要维持风调雨顺、保佑国泰民安;不是阎罗,不需要审判因果、发配轮回。所以,当属下的水神前来汇报三年前就上奏的旧案时,他决定带着连一同看看。
——从观看这场祈雨的请神舞开始。
这领舞的司巫按人间的标准算是个绝顶美人了。当然,在明池看来,已经露出了细微的迟暮前兆。从她的样貌里探查出她的实际年纪对明池来说轻而易举。她应该和夕姬是同龄之人。而且水神说她姓桢——兴许夕帷和她还见过面。不过,以夕姬当时地位之低微,对方是否搭理过她就是另外回事了。此年桢家依然在朝中得势。一来是桢家做巫祝已几百年,论巫术礼法卜算问道,暂找不到能替代他们的。二来是念及桢家好歹算夕帷的娘家,景衡感兄嫂大恩放了他们一条生路。虽然暗中提防着,明面上还是委以前朝旧责。
此地已大旱三年。
第一二年旱时,天下初定,朝里事务一片繁杂,纪律也未严明,消息上到行省就没再送京,当时的长官请了几个游巫来祈雨,可一滴未下。到今年,旱情已然发展成瞒不住的程度,连周边郡县也受了牵连。景连挂心百姓,桢家急着建功,说自己家系之前供奉过龙神,能为陛下解忧——这也就有了祈雨的一幕。
单论请神舞这司巫是跳得极好的。
她应该身份地位极高,受过严格的训练,做为家庙的大巫培养长大。相较而言,夕姬与她完全没有可比之处。明池不记得夕帷跳过巫舞,甚至怀疑她根本不通此道。她虽对术法之类颇有兴趣,但出嫁前所学其实非常浅薄,只有最基本的符纸使用。毕竟景家所求只是她们驱邪避祸的血统,要的是仆与妾而非司巫。
以前给夕姬讲术法的时候她总是很高兴。明池难得见她高兴几次。说起来,桢家血统传了多代,原本一点妖血已稀释得所剩无几。夕姬天资不错,从小就能看见些不净之物,怕是这家族最末的回光返照。这点天赋也最终流淌到了连的身上。
明池盯着这巫女看到跑神。夕姬的影子终于重叠了上去。她若是活着,兴许有一天也会如此虔诚地舞给自己看呢。他尚记得自己在家庙见到夕帷的情景。她穿着巫祝的玄色衣裳,一头乌发倾泻而下,看起来有一种纤细的哀愁。她在司巫的队伍里格格不入,带着一副不安和惊惶的表情,恨不得赶紧离席而去。说到底只是个凑数的普通女人。从头到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却因为普通,被姹紫嫣红衬托得突兀了起来。那其他十五位少女反倒做了背景。
明池叹了一口气,关于夕帷的记忆总归是让人哀伤的。听见他的叹息,连把目光从台上收回,扯着他的衣角轻声问:“爹,是这姐姐跳的不好看么?”
明池原想指出这女子与你母亲是一样大的,却没有说出口。“不,我只是想你娘了。”他简短地回答道,声音里荡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他垂下眼,低头贴着连耳语着,“命你看的东西,看到了么。”
连诚实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丧气。“只见着一些血迹。其他什么也没有。”
明池一副早就明白的样子,继续启发道。“你再看看,这血迹从哪来到哪去,接下来该去哪看看?”
连遂集中精神,扶着太阳穴,又左右望望,眉头皱得深了些。
“该是向西?”他并不太确定,瞟了父亲一眼。
“何以见得?”
“隐约看见了板车的轮痕,是从西边来的。”
明池满意地点了点头。连的眼力又长了些。不,不如说是此地怨气太重,魂灵不肯离土,居然沿路留下了痕迹。连看来神色正常,恐怕并没瞧见那多余的东西。明池寻思要不要先给他透个底。虽然跟着他们这些怪僻神仙这么些年,生老病死都看过了,可毕竟才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孩子。转念又想,现在说多了,一是怕他打退堂鼓,二是怕他眼力得不到锻炼。正在愁着,连却忽然开了口。
“爹,这舞是为您跳的吧。”
明池愣了一下,随口应了一声“是”。他并没有看得多认真。历来天旱求雨,这事需当地的水神禀给龙神,龙神再据具体事态进行定夺。若是微不足道的小情况,他看这舞跳得好,原型一现,雨就下起来。可今天这情势,他心知就是夕帷跳起他也会做没看到的。
“那个姐姐一直在看你。”连又说。
明池这才注意到领舞的司巫一直在看这个方向。“你想多了。”他轻飘飘地回复道。
连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着他。明池抬头看了那巫女两眼,居然也产生了对方和他视线交错的感觉。他略感意外,因为他与连实际上隐了身型,按道理不会被凡人察觉。明池只当自己把这女人当做了夕姬,一时眼花入了戏,遂一手牵过连,准备即刻往西头走。却未料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有些强硬、急切,又带着女人特有的妩媚动情。
“龙神大人,是我真跳得不好,不入您的法眼么?”
明池吃了一惊。他转过身,发现女人正站在身后。台上的她已经两手伏地,不动,维持着跪拜的姿势,那是请神之舞最后的仪式。
“离魂?”他说。
女人没有回答他,只在他身前优雅地跪下了身。那祈求的、伸长的颈项如同一只水鸟。“我见过您。龙神大人。”她自顾自地说下去,神色坚定,没有任何的畏惧感。“我之所以来此,是知道在这一定会碰见您,我的舞蹈真的无法让您龙心大悦吗?”
听她的口气,仿佛在嗔怪一个失信的友人。但明池对她毫无印象。即便是这样的绝色女子,千百年来早就见得多了,若要他记得谁是谁,那谈何容易?而桢家有人记得住他的长相,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大事。“你倒是胆子很大,敢这样跟我说话。”明池说。他甚至不打算问这女人是谁。他依然攥着连,没有松开手。
“我只想向您要一个评判,我想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冒犯。”女人不依不饶,她跪着,挡着他离去的路。“作为巫祝,如果无法讨得神明的欢心,那便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了。”
“愚蠢。”明池干脆利落地评论道。“你这样的女人,本可以有其他出路的。却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光阴。”
女人的肩胛明显地颤动了一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这声音里还混杂了一声悲泣。
“您教训的是。”她的声音瑟缩到了一块,依然听上去非常不甘。“但是我……”
“三天。”明池走得大步流星,连再施舍一眼都觉得浪费。“如果你能查清这地方发生过什么,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他手上扯着连,几乎是拖着把连从她身边拽走了。连跌跌撞撞、三步并两步地追着他的步子,又连连回头看了女人几眼。儿子的声音气鼓鼓的。
“爹,您这是……”
“学着一点。”明池并不准备理会他,“若非极例外的情况,神鬼不参与人间之事。人的事情,需人自行去解决。这女人是有权势的,她既然在,可以帮着解决‘人事’。你以后若是自己行动,首先就要找到这一类型的人。但是——”他严肃地盯着儿子。“如果说,这桩‘人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协助你的话,就彻底变成你的事了。所谓天选,就是把掩盖在‘恶’上的尘土挖开,将血衣洗清,把扭曲的‘果’收拾干净的人。”
连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但却好像不打算和父亲争辩这个问题。
“可是,您对那位姐姐的态度非常不好。”连迅速把话题又扯了回来。“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请您为她做个论断的,夸耀她一声又有何难?”
明池摸了摸儿子的脸。
“神明无需回应每一个凡人的祈求。”他俯下身,按着连的肩膀,认真地说。“不要太温柔了。这早晚要害死你。”
二
明池知道连在不高兴。
连现在大了,不像小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赖皮,不高兴不再争了,和和气气的,不吵不闹,神情居然与他母亲有些像。连走在前面领着路,把明池甩在后头,孤零零的姿态像一株枝叶摇晃的小树。他这样让明池心底生出点莫名其妙的亏欠感来,明明所为并没有错。
以前若是多哄夕姬一些,会否是另一种结果呢?他偶尔想。现在回头看去,原本有无数的机会挽留住女人,但最后都付之流水。或者说,是自己不屑于去表达挽留。他不屑说,她不愿说,最后的结果就是永无再话的可能了。
明池清楚自己更不擅长当父亲。头一个儿子是千年前的事了,而且教坏了——即便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还是介怀着,甚至带着恐惧感。连到底要怎样养才不会步上一个的后尘?在反复磨合、逐渐接纳了这孩子之后,明池尴尬地发现,自己在对这孩子的处置上依然举棋不定,也没有任何一个知己能给出合适的见解。他唯一下定决心的事情,是不打算告诉连身生父母的一切。一个是出于尊严问题,关乎颜面和家族声望。另一个,则更严重了些。到底,种下祸根的是自己。袖手旁观知微之死,夕姬的死便是此事的果。他说不出口。
然而,愧疚、痛恨、愤怒无助于教养孩子。无穷尽的思念同样也不行。当然,还有从前对阖那种有求必十倍回应的宠溺态度,虽然现在旁人看来他也没改观多少。
连就这样在他这种复杂的心绪里长大了。结果一个缺失了母亲的孩子却越发像起母亲。明池知道这孩子的内在和自己截然不同。明明由他教养,明明亲昵如此,却面容如父,心思若母,仿佛他什么也没有。
天择之子的产生,是剥夺母体轮回的资格,将其魂魄消弭无形。实际上就是出让了生死册中的位置,以一魂死来换一命生。他曾经有一种怀疑,是否直接由夕姬的魂魄构造了这个孩子,才导致她消散于八荒无踪可觅?但他很快否决了这种无聊的猜测。连就只是连。再不像自己也是儿子。
所以生着闷气也不能由着他不管。
你到底在不高兴什么?明池柔声问他。
连没说话,微微摇一摇头,只继续自顾自朝前走着。明池没法,也就默默追上他,把他手握着,牵在身边。连不挣脱,闷闷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副想笑又不笑,想理又不理的表情。父子俩往前又过一盏茶功夫,便到了街市。这街市靠着河边,已然一片萧条之色,破破烂烂的棚子摊子,没个半点人影,绝无往日热闹繁华。明池瞥了一眼河道,这小河已经见底,河床龟裂,一两株水草荒了,随着风微微摇摆。
连四下望着,沿着破败的摊子朝前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片开阔处。连突然立住了,浑身上下僵直着。他大睁着眼,“啊”地叫出声,肩头一动,微微发起抖来。
明池心知他瞧见了。
明池手里一紧,把连的手握牢了,蹲下身,将连搂过,在他背脊上安抚地拍了拍。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才不管刚刚怎么不高兴,连伏在他怀里抖得厉害,嘴里细弱地呜了两声,咬紧了牙才没让眼泪下来。
“对不起。”明池说。“虽然很难接受,但是,从今往后这种东西你还会看见更多。”
连没做声,稍稍推了推明池示意他让开。伏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吐了些黄水。明池帮他擦了擦嘴,又捏了捏他的脸。连的脸煞白的,终于有了些血色。
“好些了么。要不要先去歇息一会?”明池问他。
连摇摇头。
“爹。”他说,声音很轻。“这是个冤案吧。”
“何以见得?”
“凌迟极刑,活剐之罪。就算是姑姑的生死册上也没记几个。”连说,眼里还是有几分惊魂未定,“重刑下的愤恨确实会在土壤里留下残像,刚刚看见的轮痕肯定是运尸车碾的。……但是父亲显然不会为了这种事亲自前来。”他看着明池,从父亲眼中确认自己的判断。“这里为什么不下雨?联系到爹爹刚刚的态度就很明确了吧。”
明池一叹,摸摸儿子的脸,把他抱进怀里。“你说的都对。”他目光微垂,凝视着因为大旱而干燥龟裂的土地。“原本并不想带你来的,可毕竟早晚都是些这种事,托给别人带着你我也不安心。冤魂异变惊扰万物,人心向恶堕入地狱。人间——凡人就是因此才让我讨厌得很。”他稍作停歇,又望着连说道。“别怪我对那司巫狠。桢家到了她这代,原本也是烂到芯了的。”
连望着父亲良久不言。“可人与人是不同的。”他继而讷讷。“爹总不愿去懂人心呢。”
明池不置可否,连轻车熟路地移走了话题。“可是爹爹,我有一事不懂,”他说。“因一人的冤情牵连全城百姓,是否有些过分了呢。”
明池一笑一叹。“连。”他盯着儿子说,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你母亲在自己的魂和你之间选了你,纵使永生归为尘土也毅然决然选了你。她不是不知道后果。”
连默然不语。明池在他头上拍了两下。“人虽弱小,但心意亦可直通天地。为求结果,飞蛾扑火之惨烈事也是做得出来的。你母亲温柔如水,心中粉身碎骨不惧。”话语至此,他的面色也沉痛了些。“我刚刚跟你说过,神鬼不参与人间之事吧,降下灾厄大兆已是极限,其他一律不管。那我问你,这人冤情只有天知地知鬼神知而苍生不知,该如何处理?”
连思索片刻。“托梦于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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