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假凤泣虚凰(2/2)
菂官想,无论多少年之后,自己依然会记得这一天。
直到人群各各散去,身子有些发凉,才依依不舍地走开。她随着人潮慢慢往前走,攥住藕官的手,紧紧的,没有松开过。
二人像小孩子那样,踏文德桥走百病。身边小童噔噔噔跑来跑去,欢笑声此起彼伏。
过了桥,去秦淮河吃糖葫芦。山楂里夹一片小小年糕,清甜微酸。这是夫子庙的新意儿,比平常的糖葫芦解腻。
菂官见藕官喜欢,忍不住把自己这半串递给她,细声细气地请她帮个忙,“好酸,我不要吃了……”
藕官忙接过来,大口吃掉。
菂官就撑着头看她,满心满眼,只觉得这个人最好看,连嘴角糖渍都透着几分可爱。
“你慢些儿吃。”菂官掏了帕子给她擦嘴,藕官唔唔地点头。
街边支了摊子,有卖吃食的,“细料馉饳儿哎!热腾腾的才下锅的细料馉饳儿哎!”
“萝卜赛梨,辣了换!”
“桂花赤豆酒酿来——炸糍粑!——红糖浇的炸糍粑!”声音甜润软糯。
菂官因问道:“你肚子饿不饿?”
藕官笑道:“不大饿。不过……今儿是元宵节,咱们只有吃一碗元宵,才能叫做圆圆满满呢。”
她冲那卖汤团的小姑娘笑一笑,问清多少钱一碗,讲明要什么什么馅儿,就道了声多谢。
小姑娘很漂亮地红了脸,回身下汤团去了。
菂官斜睨她一眼,嗔道:“藕官,你又作怪!”
等到汤团端上来了,藕官才指着盛得满满的碗,大言不惭道:“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呢?你瞧瞧,她足足往碗里多放了——”她拿勺子搅了搅,“一、二、三,三只汤团!还不都是为夫的功劳?”
菂官咬着唇笑,抬手给了她一下。
藕官呲着牙揉肩膀,反手拨了两个汤团给菂官,“你爱吃豆沙的,给你。”
少年美如冠玉,女子姿容端丽,看上去如同一对璧人,很是般配。馉饳老翁站在一旁,笑呵呵地说:“这位娘子好福气!郎君这般俊秀,又懂得疼惜人……”
“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婵娟。”
二人相视一笑。
笑过之后,看着面前热腾腾的汤团,菂官却有些恍惚。
以前在家里,上元节时,常要吃一碗祖母亲手做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浮元子,团团圆圆。然后被乳娘抱着,出去走百病、逛灯会。通常撑不到那时辰就困了累了,偎在乳娘怀里睡着了。
仅有的一次没睡着,却是见自家的二姐姐手上提了一盏琉璃绣球宫灯,好看得很,她一见到便立马精神了。那是表哥送给二姐姐的,他们自小定了亲。表哥也送了自己一只可以拖着走的兔子灯,可是她却觉得不如二姐姐那盏好看。
她一下子就扑过去,小手抚着琉璃。真是漂亮!却没留意到二姐姐双颊绯红,眸子里漫着一汪春水,喝醉了酒似的,说话都颠三倒四起来。
那时自己还不懂得为什么会那样,只是追问乳娘,二姐姐怎么了。乳娘呵呵地笑着,说,“姐儿大了,就懂了。”
后来抄家时,圣上有令,十五岁以上女眷皆卖入教坊司。二姐姐不堪受辱,自缢了……
她眨了眨眼睛,笑着道:“好烫呀,把我眼睛都给熏湿了。”
藕官忙把自己那一碗端过来,说:“你吃这个,我方才吹过了,这个不烫。”
菂官笑吟吟点头,舀起一个吃了。心里却忍不住想,吃了元宵,真的可以圆圆满满吗?
藕官好像觉得这问题很匪夷所思一样,扬眉笑道:“当然了!”她思索了一番,又说,“不独我们两个,就连梨香院的姊妹们、大观园的姑娘们……还有龄官和蔷二爷,也会圆圆满满的。”
菂官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她指着汤团,笑盈盈地说起元宵节的典故来。而后又渐次转到秦淮河,谈论起多少多少文人雅士,妩媚风情。
她描述得那样美,藕官不大信,反驳道:“抵得过姑苏的京杭大运河么?”
藕官是姑苏人。
菂官微笑道:“各有各的繁华,各是各的光景。”
金陵一梦,姑苏故约。
我已沉溺在这场梦里。
河舫竞立,灯船萧鼓,这说的就是秦淮河。
十里秦淮,河水略有厚腻,仿佛六朝金粉倾在一处。水纹漾漾着,深沉的梦影里,有一种迷朦的黯淡。
大画舫上灯火通明,繁弦急管,热闹非常。伴着桨声灯影,船舱的玻璃上,倏忽变换如走马灯,隐约映出星桥点点,花满画楼。
船檐下张结着灯笼,青衣小童立在船头,悄悄横出一支笛。衣袖翻飞,飘飘然如神仙中人。似乎那纷纷然的热闹、灯烛晃耀的大画舫,也兀自寂寂起来。水是缠绵的,月是青青的……
人都道,世上之事,无非水满则溢,乐极生悲,就连这水中月影亦不能免俗。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徒劳?
她们挑了一个少人的地方坐下。
水面上银光粼粼,华灯亦真亦幻,朵朵如红莲。月榭风台,聚火散星,远远传来弄筝之声。
菂官望着河上花灯,轻轻地说:“琅嬛命薄,无福赏灯。”
她叹的是《折桂令》的女主王瑗。
想那琅嬛既是大家女,怎会缺一个灯会看?
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和心爱的人一起罢了。
没有你的灯会,索然无味。
“能与你一道看灯,我也不枉……”
“不枉什么?”
菂官只是柔柔地笑着,挽着藕官的手,头挨在她肩上,蹭了一蹭。再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的时光了。
她的脸冰冰凉。靠过来时,藕官伸手捻了捻衣袖,皱起眉头就开始说她,“打扮得这么好看,其实全是花架子。好冷的天,竟敢只穿夹的?”
藕官沉着脸,嘴上数落不停,一面却不住地搓她的手,“我告诉你,风寒就是这样染上的,你别不信……回去就灌你一碗姜汤,放最辣的胡椒,最老的姜……我要嘱咐柳嫂子,非得切得碎极了,全都咽下去,不许倒,不许吐,我要盯着你喝完……”
在藕官的絮絮叨叨中,菂官蓦然发现,那个问题,已有了答案——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徒劳?
不,不。
纵使以后再多坎坷,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她待我是真心的。
藕官忽然停住嘴,小心端相着她的脸色,忐忑问道:“我说你,你不高兴啦?”
“没有,我还是很欢喜呀。”菂官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拍拍裙子上的灰,“走罢,咱们去街上。今夜元夕,没有宵禁。”少女扬起的裙摆,散乱的碎发,都比不得她眼中那点星子似的璨然。
这次换作藕官来携她的手。
二人相视一笑,提着方才新买的明瓦绣球灯,朝那灯火辉煌处走去。
这正是:
小桃枝上春风早,初试薄罗衣。年年乐事,华灯竞处,人月圆时。
禁街箫鼓,寒轻夜永,纤手重携。更阑人散,千门笑语,声在帘帏。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