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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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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迷思——柳亚东偶尔能听见火车的鸣响,绿皮的,缓缓的,发出时断时续的呜呜。但素水火车站远在十几公里外,车站也只配火车逗留一分钟。他以前被蹬伤过耳膜,很有可能是他的幻听。

兰舟特高兴能不争抢就洗上滚烫的热水澡,去隔壁问涂文能洗多久,涂文说:只别把你一身肉泡烂,电热的,爱他妈洗多久洗多久呗。柳亚东瞄眼钟——这人提溜着内裤钻进去少说半小时了。他敲门,磨砂玻璃结着层褐黄的油垢,模模糊糊印着兰舟的影,他问:“你还没好?胡孙儿尿泡要憋炸了。”胡自强看姜大牙正入迷,听见叫自己,抬头呸:“哎去你的。”厕所里瓮声瓮气,声音也润了水:“再一会,一会。”就像个小孩儿,求着多要一颗糖。

柳亚东在门外笑了,小声说:“行,你别晕了。”

近黄昏,邵锦泉开回一辆白桑,带着焦丽茹,都没摘黑纱。

焦丽茹神色举止优雅柔和,微胖,有张五族共和的软的脸。柳大山原来出工徐州半年,做工地泥瓦匠,搭了饭钱,临了大厦拔地起,包工头携款跑了,徒留十几张颗粒无收的懵然的脸。大玉忍不了,仆仆风尘三两天,到了地儿直骂:“都还是男人?!是就去要,拿命要!谁不怕豁命的!”她学人去法院做劳动仲裁,一字不识,无果;学人提着砖头去富人区堵包工头,门都没让进,无果;学人爬上塔吊欲跳,引来媒体民众,闹出一票哗然。结果真就要来了。同期的泥瓦工千恩万谢,谢这老太太真豁命,又边数票子边鄙弃说:“女人太硬气你管不住晓得吧?娶老婆不娶这种,太野了,想逞你的能,想爬你头上当你的家。”于男人所谓的经验而言,女人的强悍通常是种不得体的怪癖,无荣耀可言。

焦丽茹单看皮相,起码四十临近,但仍然轻健,不同于吴启梦的违和,她有真正的成熟韵致。邵锦泉进屋坐下歇着,往保温杯里添热水喝,焦丽茹走过来问三个人叫什么、多大、住这个地方习不习惯,有什么需要的不方便的,都要及时说。——三个人都不擅长应付这场面,觉得局促,隐隐以为自己置身孤儿院,被一对儿体面的善人挑挑拣拣,而自己不曾打扮整洁,连袜子都是破洞的。

焦丽茹提来几个硬壳纸袋,打开是全新的滑雪袄、线帽、棉手套,还有运动袜。

“来。”焦丽茹招招手,“我问老邵你三个穿什么码,他嗯嗯啊啊说不出一二三,就说都高,我说多高啊,他说比他高,还都十七八肯定还长。”焦丽茹顾自咯咯笑,抖开件藏蓝的滑雪袄,“L的,好险你三个都瘦,穿大不要紧,以后还要长。”

她抻着袄子往这边走,三个人都紧张。她角度微挪,朝向胡自强。比兰舟的寡言,柳亚东的善用冷漠,胡自强只会不知所措地头脸泛红。焦丽茹矮他一个头,衣服比上他两肩:“你姓胡?胡自强对吧?你最高,你穿着要不小,他两个肯定都能穿。”胡自强僵着后背,像要被擦燃,嘶嘶嘶,嘶出个细弱的“谢谢”。柳亚东没忍住幸灾乐祸的一声鼻息,兰舟低头憋着不乐。

“不谢。把鞋码给我,下回拿新鞋来给你们。”焦丽茹眼睛笑起来有弧,显得娇憨,“茶楼里面没事,出来就一定要穿暖和,别感冒。”

邵锦泉抚了抚长寿海棠待放的花苞,拧上杯盖,“走,新衣服穿上,阿迪旧强先去了。”

一县两地民风也有差别。螺丝岗人保守,晚饭过后就鲜少出门社交;县南相比就要开通,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路不远,步行去金鼎茶楼,时到天色擦黑,人多多少少沾着颓态。除开武教,柳亚东三个很少见同龄层以外的人,几乎对生活的本来面目失去了感知,一点点的场景言行,都迥殊得让自己惊异:公交拴了防滑链,速度飞快地哗哗擦行;小吃摊,男人冷天里扎堆饮啤酒;老媪为收黄头毛一个可乐瓶,嗄哑嗓子索要了一路;一截路上全做女装批发,好在门庭都稀落,不至于打起来。

邵锦泉抽着烟,黑夹克敞怀,走得稍靠前,脸上会带点笑意。他是厚实的男中音,说话前习惯比一个不夸张的手势,以便身临其境。他朝正气路三岔口处划了虚弧,说改革开放前,那儿是一个浅湖,满种浮莲,外侧有路贯南通北,两边种榆树,路直伸逢源大酒店。顿了会儿,又说酒店已经拆光了,地如今划给了县林业局。

烟抽完,他才和柳亚东三人并行,介绍说素水如今籍籍无名,但历史其实蛮悠久。说是秦代始置白棠县,历经两汉魏晋,到南梁改属中州,北宋才叫的素水。又说明末清初,这地界极乱,和江浙一带的青帮相类似,也兴过各色民间流氓老大,打反清复明的幌子,实则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甚至有自己的武装。到民国,又兴办会馆,总之是改不掉拉帮结派的匪气。新世纪办茶楼、浴场、夜总会,说穿了,就是恰逢其会,搭个合法地方,供地头蛇酒饭之余悠哉消遣。

邵锦泉不同于谭寿平,他说话如用长颈细瓶倒水,平静不扩溢,丝丝漏下,给人吐露不净还有回甘的绵长感。

焦丽茹率先右拐,推开了扇玻璃门进去。邵锦泉:“到了。”柳亚东三个停下抬头看,是个金碧的门头,龙飞凤舞竖写四个金字:金鼎茶楼。

金鼎茶楼当地名声不小,不仅因它是文琦名下雅利实业的摇钱树之一,更因它是文琦经营的一大地下赌场。素水人虽不兴赌,但素水以南三市,坊间却合称“小澳门”。所谓赌,不需要有钱,跟扎吗啡一样,有激素就行,有瘾就行。从最传统的搓麻炸金花,到梭哈、21点、九点半、百家乐等等舶来的香港澳门玩儿法,大把人翻着花做一夜富贵梦,滋养出大小赌窟遍地开花。金鼎茶楼传说是文琦一场豪赌里赢来的,素水人光听说他爱车是辆牌照四个零的悍马H2,其人狡兔三窟,全国都有房车产,鲜少露面,没法问他真假。

进门是阔绰的大堂,水晶吊灯通明,浮着股紫檀香。两个柳眉芙蓉面的女接待,套包臀裙,拿着对讲机,头发盘的乌光水滑。见邵锦泉来了,她们站起来欠欠身,喊一句“邵经理”,一句“丽茹姐”。

“小卢,晚上开了几个雅间?”大厅里开空调,邵锦泉脱了夹克搭臂上。

粘了假睫的那个翻案册,嗓子清莹莹:“胡老板开了两间闷鸡两间麻将,是叫来谈五金生意的,台子费记下个月的,何主任团建,开两间麻将包夜,付老板预了三间麻将说晚点到,剩下是普客了。”

邵锦泉一手支颐,指头在大理石案上敲击,问:“胡老板上个月抽头到账了?”

小卢摇头:“说下周。”

焦丽茹抽女烟,细长长的南京,她抿上点火,呷上一口才笑:“他搞五金倒板啦?”

“五金厂是明,他暗呢?油水比谁不多。”邵锦泉也笑:“钓我们多了,给他惯油了。”

小卢就问:“我跟旧强去撤台?”

“不用,怀柔政策先搞着。”邵锦泉冲着焦丽茹:“你叫静静来,陪着聊聊。”

焦丽茹蛮迟疑,问他:“静静那小炮仗?不合她大小姐的意,她敢蛮横得动手掀人麻将桌,春水堂我烦神替她调停最多回,老邵诶,你别让她来把事搅成一锅粥。”

“你懂梦琴小雅就不懂静静,她跟你置气,嫌你着紧梦琴她们着紧她自己少了,诚心认你做干姐你不要,她现在还你冷屁股来了。”邵锦泉抬眉,“来了叫她带瓶红方,带壶雀舌,出租钱找我报。”又冲小卢:“让老唐备桌席。”转头温和地问柳亚东:“你三个吃浙菜还吃得惯吧?”

都一怔——但凡别生,什么都行,总不会比龙虎食堂难下咽。正要说行,门口一前一后来了两辆雅阁,鸣笛后停稳熄火,簇拥着下来拨男人,拉拉杂杂的笑语欢声。邵锦泉一瞥,目光就霎时变得精明,眼角的鱼尾也倏然绽开。“付老板!”他穿回夹克,朗声打招呼,遥遥伸手握过去。到门口,邵锦泉回头一挥手:“丽茹,你先带伢伢们上去。”

焦丽茹掐灭烟,合上提包,轻拍拍胡自强:“来吧!”

胡自强看她一眼,很腼腆地一笑。

二楼依旧是个厅,中间一个高台,四周隔了水渠,植进荷花养入红鲤,台中央两个姑娘,一古筝一琵琶,弹汉宫秋月。四周布着卡座、茶室。卡座雅些,藤桌藤椅,焚线香,座与座间隔雕花小屏或竹帘纻帏,茶童茶姑穿一水儿的唐装,随喊随到。茶室私密些、时髦些,里头摆长短沙发,中央设红木方桌,各色茗品摆得很全,甚至配了卡啦OK,喝茶嫌寡还能点歌唱歌。另,撤了茶具,方桌就是个麻将台。生意不差,客人密密匝匝,多数不吵,只见嘴动,听不清交谈。

胡自强环顾着慨叹:“好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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