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兰舟笑笑没接话,他就没继续问,拎起三个包:“这个放后备箱,走吧,上车。”
没人回头望一眼“龙虎武校”四个铜字。一是烦这儿、倦这儿,痛恨吃油条五指山,没什么舍不得;二是龙虎防着男孩儿浑,给放过一部少年犯罪侦查纪录片,里头的犯罪分子吃完牢饭放出来,都得这么假惺惺地望眼少管所,戏好的还流泪,和狱警抱得紧紧的。龙虎不是少管所,不能弄那么伪。
三个人坐后排,关门抵住了冷峭的风。邵锦泉放下手刹,向前开。
春明受不了那件紧紧勒着头脸的橡皮衣,受不了成了个丑八怪,受不了掀开皮肉敷药的疼,受不了她女儿蔑骂的臭\/婊\/子,她从县医院皮肤科六楼往下跳,大头朝下,飞溅出一滩红白。鲁歪头局子里拘着还没提审,老太太打足十二万分精神,带着哭啼啼的孙女坦然操办起了白事。谭寿平给的数目于她不小,她只需烦神去堵闲人的碎嘴。堵了路是因为吵了架。她家街门上挂起的白纸吊飘到了左邻家,左邻将纸吊一撕为四,一大早扔回去:“晦气,还净是狐狸骚。”
老太太办白还一身葡萄灰,拾起纸碎,乜斜眼:“未必你家那口不想沾?我家出墙都看不上。”左邻大怒:“妈的!浪出光荣的还真是没见过!带着丫头,老小一家都改姓潘吧!”老太太带风一巴掌掴上去。掐大了,掐出两家人,文武带打,和花花绿绿的花圈簇作一团。
邵锦泉压着刹,从人群外侧滑过去,谁被搡撞在车门上,胡自强一“哎”。三个人向外探看,指认七颠八倒里的一闪熟脸。指认到了黄德雄,下晚班,蹬车回家,掺进来劝架,无端被人抓住了衣襟喷洒唾沫。人像团漩涡中的鱼群一样,目色狰狞,纷纷拍打尾、鳍,相互推挤。宏大的大河里,总有鱼是躲得过的,侥幸顺流,或着洄游,又总会卷进去一旋。
嘴里的白汽朦胧了车窗,柳亚东一皱眉,突然就有点不舒坦。他目前为止人生第无数次,感到了为人的下劣和卑小,但自己也是其中一份。
后视镜下挂着串水头足足的玉花生,晃荡晃荡。邵锦泉瞄眼后视镜,开了车里的车载CD,音量调得不大不小。盗版碟早满大街了,十块一张捎带着三级片,互联网又有崛起之态,买正版碟着实嫌傻。重金属摇滚他是不爱的,和推麻、装修、练小提琴一样,常逼得他想提着雷鸣登重操旧业。唯独文琦介绍给他的这个歌手,他听得进,继而喜欢,着迷。他想自己以后不干了,要换台大排的路虎,驰到无人的公路旷野,看糜烂的暮色,也要听他来清洗魂灵。
柳亚东把手臂横搁在鼻梁上,兰舟阖眼贴着椅背,胡自强惘着张温淳的脸。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这么一听,柳亚东也就听了往后的几十年,也听张楚、崔健,但都不及对许巍的偏爱。许巍是个真浪子、真诗人,说不上发迹过,但心气儿很高。柳亚东喜欢他这个人像水一样恣睢流淌,作宽作窄,捏不着他七寸。柳亚东觉得他还是能把许巍当老师的,他未曾预料的、自己最重彩的这一年,许巍已经不激昂了,不爱躁了,抑郁完了,抱着吉他归真返璞了。柳亚东臭不要脸地把这看成一种意气的继承,闹得好像和许巍一桌儿划过拳,还加了QQ好友。
桑塔纳出了和平路,白驹岭就更远了,两侧旧景,皆在大亮的天色里被拉成了长曝光。
世界之大,大于世界,有时候一场梦里就走完了。柳亚东最先醒的,动动脖子往车窗外一瞄,已经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树种香樟,富强影印、红四方摩配、高升酒楼、圆圆快捷宾馆,彩票站......一街的门面挨挨挤挤,大大繁华于螺丝岗。转到那头,胡自强枕着兰舟睡,兰舟罕有地横斜着。看向前,邵锦泉正一手扶方向,一手夹着烟。感觉到了目光,他看向后视镜,笑:“等等到了。”
“饮、饮茶亭路?”
柳亚东一动,兰舟就缓缓歪斜到他肩上了。柳亚东定住,挺直腰身,撑住他的重量。又碰了碰他温乎乎的手背,在上面划了个圆。
“先不是。”邵锦泉递过三朵全白的绢花,三枚别针,“这个你们等一下夹在衣服上,那个手套先别戴了。”说的是胡自强,说他脱了线头的那副枣红手套。胡自强说是她妈留的,他戴略有点儿紧小。
厉思敏按规格办丧,茶楼清早发辆小巴,载了些新知旧雨,算蛮冷清。厉思敏走得实在太可惜太可惜,谁也没想过,他个一米八几的男孩儿能得个淋巴癌,查出来一个月,就瘪得齁瘦,一张崎岖的脸上独剩双点漆的黑眼,头发也脱光。吴启梦给他弄了个瓜皮型的帽子,戴上像个满洲贝勒,吴启梦就管他叫“敏阿哥”。厉思敏治了三个月就没了,一算,次月他也才满二十五而已。
说人快不行的时候,县医院护士站里的小姑娘都偷着掉泪。厉思敏人高又帅,逢扎针要低头给护士恹恹道谢,末了一个倦笑。哪个姑娘不喜欢文的俊的温柔的。护士长长得像孝庄里的斯琴高娃,眉心一颗极有福相的痦子,她送厉思敏一个佛牌:九华山上开过光的,保佑你平平安安,治好了,姐姐给你介绍漂亮女朋友。厉思敏要了佛牌挂床头,笑着摇头说:女朋友就算了,我自己还养不活。
前天抢救,硕大的仪器推进房,白衣白褂们涌进去,门“砰”地一合,拦了道生死桥。涂文贴着摩托罗拉,嘴巴里唾星子飞溅:“吴阿迪你他妈**养的玻璃货快回来!”侯爱森哑着嗓子让他别搁医院嚷嚷,吴启梦回骂:“日你姥爷,回,那你他妈让厉思敏那个**养的别点什么老刘锅贴要吃!”
“吃个狗屎!”涂文声音打抖,像擓融化的油脂,他贴墙滑下去哭:“人不行了!还他妈吃屁!快回来!”
吴启梦恨死了,为一口锅贴没见着他最后一面,还摔废了部小手机。
厉志强是个老军人,命硬如其名,屡屡断弦,屡屡再续,厉思敏算来有一个亲妈,三个小妈。厉志强保家卫国,恼恨厉思敏不正派为人,早和他断了父子关系。涂文几次三番致电去石墨镇报丧,厉志强都不信,啐口痰说:“死好,让那龟孙儿去死,与我无关。”涂文大骂他是个杀千刀的老王八,抱着厉思敏遗像,连夜骑着辆大摩杀去了石墨镇。他一头焦黄的发,后颈子上一圈盘龙,厉志强见他不像个好玩意儿,就提着爬犁追打。涂文边挡边吼,沿着米家水甸狂奔,边扯开像上的黑布:“爱信不信!不死我画他遗像烧钱玩啊我!淋巴癌晓得吧淋巴癌!你狠人呐!操!你独儿子孤零零的没你命长,你老牛逼是不是?!”厉志强看见像上那张肖似自己的面孔,才信,戛然停住,咕咚晕倒。早上来前,他还躺在县医院里挂水,直喊我儿,直捶床叫悔。
县殡仪馆今儿挺忙,地方小,追思厅就那么两个,鼓乐队也就那么一支,吃饭上公厕要排队,办追悼会还他妈要排队。侯爱森塞了管事两千现票一条芙蓉王软蓝,才排在了最前头。
邵锦泉停车下来,扭头说:“稍等一下,一会儿来叫你们进去。”
柳亚东一行站定在厅门前,怔愣了挺一会儿。胡自强不忌讳大清早又见白,但好歹得告诉他死的谁。他咽口唾沫揉揉眼:“不说好......茶楼么?”
兰舟别上绢花,拨弄正,说:“搞不好骗我们来当仵工的。”
“日诶!别吧!”胡自强眉毛一耸。
柳亚东和兰舟一旁匿笑。
身后鸣笛,几辆黑桑开近,三个人让身。车缓缓停住,开门下来些穿黑带花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