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罗海沉默之后红了眼,继而大哭,惊落时序入冬的又场雪。
这算个小别么?理论上是,但柳亚东觉得这顶多叫遛狗,意思拉你出去绕一圈,赶晚还得牵回来。脖上勒着名牌呢,屁股上盖着方章呢,上头写:龙虎之犬,哪儿跑?围屏的不定是山,是自己。
胡自强的不舍里包含了他对罗海那对儿“豪乳”的依恋,柳亚东不愿意气氛不好,才借故“煽风”,边拾掇边说胡孙儿啊,临走你抓点紧,别到那儿给你想疯了。
罗海一听,哭声骤停,陡地站起来,拔腿冲着兰舟方向就跑。兰舟正用把形貌粗犷到野性的大铁剪锉着手茧,他脸孔再澄净,佯装出来的一撇冷光扫过去,也挺他妈悚人。罗海操了蛋了,前有无常,后乃流氓。他半路改道躲向柳亚东,对方站起靠近,黑眉戏谑地左高右低,伸着十指做了个大肆揉捏的龌龊动作。罗海原地抱臂,仰头嗷嚎,破涕为笑。
三个人按倒罗海在床,从他腋窝搔到前胸,前胸搔到裤裆,高亢的尖叫,掺着三支变调的“淫嬉浪笑”。小别掉到了地上,骚乱里被踩了几脚,没人去拾,很快被遗弃。罗海很快乐到脱力,脑袋瓜缺氧,里头一片雪点。他摊平成一摞,一下儿忘了哭是什么。胡自强笑,兰舟笑,柳亚东也笑,都晶晶亮亮、嫩生生的一双眼,都拂过春风浸过夏雨,滚过秋霜蘸过冬雪,都顾自眨眨,就又穿上了惝恍的薄衫。
静下来,各做各事,等熄灯。屋里照旧被煤炉熏得干干臭臭。
“东哥。”罗海仰面,望着斑驳的米色天花,掰住腿窝,膝盖顶在肋骨上,瓮声瓮气蜷着说:“你们走之前,得答应我一个事儿,算补偿你们三个不仗义。”
三个人不响,等他继续。罗海撂下腿,累得一叹:“教我抽烟。”
柳亚东倒出旅行包里几粒油亮的蟑螂卵,掖进一件笨重的厚毛衣,手一顿,“你是不是有病?”
“以前我没觉得。”罗海盘腿坐起,状如净坛使者,他那眯红肿眼得微微上挑,又绷出股丹凤形的英武。他张嘴一怅惋,卖烧饼的都觉得自己能写一笔打油诗。他一擤鼻子,说:“其实,咱们有时候都挺贱的,谁都没百分百会服谁,真的,我对你都没,东哥。”
兰舟比对了两双武鞋,左手那双浆得更白,带上,“你再说酸话,他拾掇完了就上去盖你。”
“有时候我也觉得东哥你装能耐呢,摆个*样子,冷飕飕得讨厌。”
“是,我讨厌。”柳亚东塞毛裤进包里,点头。
“不是!不是!偶尔一回会!”罗海胖手又高频地左右摇摆,急匆匆解释:“我没说完!东哥东哥我错了!”
胡自强把那卡片夹进小书,又拿出来。书是《三国演义》连环画版,书皮皴皱得像副老脸,他是觉着把那对儿木瓜夹进去,有点拿美色羞辱列位先贤的意思,“你脊梁骨真叫一个软。”
“所以羡慕你们硬的!”
“们?”胡自强做了不可思议的神情,继而温和地松散掉:“肯定没我。”兰舟笑了但没吱声。
“我老觉得,”罗海说,一迳低低垂着头,“你们就像神雕侠侣里面的大侠杨过。”
大侠无父无母,注定漂泊,一半是原生背负,一半儿女情长。可合欲同流才是人之本性,小时候傻不愣登想想也就算了,正常人谁愿意当大侠。又有几个人,能他娘的家破人亡了还忠肝义胆。
柳亚东又往包里又塞了练武日记、茶杯、跌打药片、小半袋豆浆粉,拉拉杂杂零零碎碎,末了狠命地拉上拉链。顶上只一盏无罩的挂扣灯,灯外一圈虹光,挂着蛛丝缕缕,钨芯几近燃断,间或雷电样地飞快一闪。留半床未清的残局,柳亚东抬腿滚到里面,从垫褥下面抽出团纸包,打开,里头是塌扁的几根烟。“差点儿藏忘了,还没霉。”柳亚东闻了闻,朝罗海弹舌:“下来穿鞋,教你抽,中南海。”
“哎。”胡自强提醒,“上次逮到了程伟亮,现在晚上动不动带人拿个电筒搜厕所了。”
兰舟想带着长寿海棠,他琢磨留给罗海养,小玩意儿下场只能是等着枯死。
“查完了记上,攒到礼拜一一块儿打。”柳亚东叼上根在嘴里,乐:“关键周一咱还在么?”
胡自强一想:“也是。”
粗陶的花盆带着累赘,连土拔出来,拿塑料袋儿包上扎紧,至多保三天。兰舟用手代替笤帚畚斗,边扫洒在地上的土渣,边说:“我们不在胖子在,回头让他一个人挨四个人的打?够不要脸的。”
结果罗海蹭地站起,挥动胳膊昂然道:“爱他妈谁!打就打,走!东哥!”
出来的时机踩准了熄灯的十点,黄光连片熄灭,一层薄雪反了天光,才没那么暗的看不见。四个人竖成一排往厕所走,像支夜行的分队,被下了仓促的暗令,浑浑噩噩,但永保忠诚。兰舟回头看了眼柳亚东,他正侧着脸远眺,方向是黛蓝的白驹岭。素水被雪饰得好幽静,连带让人误以为,整个中国都好幽静。
离校离的静悄悄,拿着张盖了公章的出入证,邵锦泉开来辆黑色桑塔纳。照旧冷,天没亮透,阴霆的铅灰捂住了天光。邵锦泉下车,穿得竟很整饬:黑夹克,黑皮鞋,皮手套也是黑的;衣领袖口挺括得像做了防腐处理,割伤人也不在话下;头发抿得一丝不苟,就因如此才显得际线后游,掺杂了一两星白。龙虎校门前的空地上,他站定在雪里,肤色发青,油然一股艺廊里供瞻谒的悲伤,整个人是如履薄冰的。抵触易损的东西,人是下意识的。三个人提着包,兜着衣帽,怔愣着呵汽。
邵锦泉边笑边走近,边活络过来。“前头赶上一家子办白事,堵了一会儿,冻着了吧?怪我。”他拿过柳亚东的提包试了试分量,“就这么点东西?冬天的换洗的衣服鞋子什么的,都带够了?”
“嗯,袄子也就两件。”柳亚东低低头,“除开武术鞋,就这一双在脚上了。”
邵锦泉低头看,旧扑扑的球鞋面儿都皲出纹了,但很干净。左右一瞥,三个人都这样。会把鞋擦得这么雪亮,原因可能很单纯:要去新地方见不认识的人,再寒酸也要点脸。这么悄摸不出声的,就让邵锦泉为三个男孩儿心疼了一把。他没征求同意,就摘了手套,用掌依次抚过三人的后颈,温暖不滚烫,亲切不逾矩。“穿的用的,我帮你们买新的。”带回手套,“没小同学出来送送?”
兰舟摸了摸后颈,说:“没睡醒就没喊他。”
邵锦泉笑:“怕哭?”指指两株海棠:“花儿还带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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