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琴怨十三(2/2)
丁允行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这一回,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水再也压不住,全都呕了出来。
闻止攥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收紧,刀柄不堪重负,留下五个极深的手指印。
空旷的地下室里,浓臭的血腥味海浪一样挤压着胸口,那腥味来源于地板中央一方水泥筑成的池子,池水猩红,是用鲜血浇灌成的。
闻止几步迈下楼梯,忽听暗角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阿止?”
闻止猛地扭过头,就见荆子舆蜷在墙角,虽然脸色苍白,衣服蹭破了好几处,手脚还有不少擦伤。
可他还活着。
闻止箭步抢上,一把扶起荆子舆,从头到脚检查过一番,确认这人好端端的,没缺胳膊没少腿,这才将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呼出来:“怎么样?你没事吧?”
荆子舆艰难地摇了摇头:“还好……死不了。”
这两位执手相看,大剌剌地上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那头丁允行急得直跳脚:“两位,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咱能不能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闻止瞬间回魂,一把拉住荆子舆:“快走!”
他的反应已经够快,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灌满鲜血的池子突然有了动静,血红色的“池水”动荡不安,分海一样裂开一线……血水里探出半个白惨惨的脑袋,一双三角眼不知本就是血红色,还是被血水浸红了,就这么阴恻恻地看过来,猪突狗进的嘴唇咧开,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冷笑。
丁允行只觉得顺着脊梁骨窜上一道冷电,被这双耗子一样的眼睛盯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闻止一推丁允行:“带着子舆,马上离开!”
丁允行二话不说,拉着荆子舆掉头就跑,刚一转身,只听“砰”一下,楼梯顶上的那扇门突然无风自动……就这么关上了。
丁允行扭过头,就见那浸泡在血池里的男人慢慢站起身,粘稠的血液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蛇一样爬上地板,闪电般窜了出去。
闻止想都不想,一把掷出短刀,凌厉的风声破开空气,将那蠢蠢欲动的血红藤蔓干脆斩断。
然而更多的藤蔓扭动着扑上来,闻止一手背在身后,指间捏着一张明黄色的纸符,正要发力捏碎,半空中忽然传来“铮铮”的琴音,那已经碰到衣角的藤蔓像是被电打了,蓦地往后一缩。
幽微的光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仔细一瞧,那似乎是细若须发的琴弦,纵横交错,织成一张漫天匝地的大网,风吹不透、水泼不进,将一行人严严实实地挡在后面。
鲜血凝结成的藤蔓疯狂撞击着琴弦织就的防护网,“铮铮”的琴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歇斯底里,每一下都重锤似的敲击在胸口,撞得人心脏发痛。
闻止忽然意识到什么,厉声喝道:“……别!”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一记重击落下,不堪重负的琴弦发出一记嘶鸣,仿佛那一根轻飘飘的稻草,压垮了声嘶力竭的骆驼。
漫天的琴弦扑簌簌飘落,细微的光倏忽闪烁,那些光倒映在荆子舆的瞳孔里,就像触动了某个机关。
下一秒,记忆深处刮起一阵旋风,将某些早已被时光埋没的吉光片羽翻搅上来,和眼前这一幕鬼使神差地重叠在一起。
那些破碎的画面已经残缺不全,恍惚是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他大步流星地离去,朔风卷起易水河的波涛,身后有人颤抖地问道:“大哥,你还回来吗?”
他头也不回,撂下一句比河水还冰冷的:“这一回,等我走后,忘了我……”
身后无人说话,唯有风声呼啸来去。不知过了多久,“铮铮”的琴音随着风声卷来,擦过他的脸颊,带走眼角一点不为人知的水痕。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这一日之后,一曲《易水寒》即为绝响,弦断琴哑,再不曾响过一声。
前世今生以某种错乱的顺序交叠在一起,荆子舆眼珠颤抖,只见漫天雪光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地“浮凸”在虚空中,那人冰冷的眼睛慢慢逡巡过一遭,猝不及防间,和荆子舆交汇在一处。
一人一鬼不约而同地一震。
浮在虚空中的人影忽然露出微弱的笑意,犹如春风过境,催开了易水河上的坚冰,也催化了他眼睛里的冷意。那半透明的男人翕动嘴唇,每个字都直接敲打在心脏上。
“……大哥。”
荆子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串泪水先行冲破眼框。
丁允行做梦也没想到,这遍地血腥的地下室居然会上演一出现实版的“人鬼情未了”,然而两位主角全情投入,选择的场合却不太妙,眼看鲜血源源不断地爬上岸,毒蛇一样窜过来,丁总急得就差跳脚蹦高:“我说,你们有什么话,稍后有的是机会说,现在先想想怎么逃出去成不?”
俗话说,反派往往死于话多,丁总自认不是反派,此刻也被套路了。他话音未落,冲入鼻中的血腥味陡然变得浓重,那满身血腥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玩了把瞬间转移,咧着一张猪突狗进的嘴跟他来了个贴面礼。
丁允行惨叫一声,两条腿风轮似的往后倒腾,差点一跤绊倒。就见那男人张开嘴,伸出一条糊满鲜血的舌头,慢慢舔过自己脸颊。
丁允行:“……”
他那声惨叫还没完,陡然变了调子,半空中悠悠拐了个弯,一头撞在天花板上,迸出七零八落的火星。
丁总对天发誓,他宁愿被关在“鸟笼”里慢慢放血,好过被这恶心巴拉的男人狗一样舔个不停。
丁允行那一跤还没摔结实,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后领,将他往后一扯,堪堪远离那条恶心的舌头。紧接着,一张明黄色的纸符拍上男人额头,朱红色的字迹窜起火苗,转眼漫天匝地,将那男人卷入其中。
血红色的人影疯狂扭曲着,仰头发出一声超出人类极限的凄厉嚎叫,池子里的血水仿佛被音波震荡,无数血红色的触手扭动着爬上岸,似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林,疯狂地扑过来。
闻止往后一伸手,将丁允行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眼看被逼到死角,退无可退,他把最后一张明黄纸符捏在手心里,正要合身扑上,却被抢先一步。
千钧一发之际,浮在虚空中的男人突然扑了过来,半透明的身形颤了颤,如那河面上的冰盖,被风一催,裂纹爬遍全身,紧接着,刺目的白光从裂纹中透出,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化为齑粉,人影消失的瞬间,细碎的霜花从天花板上飘落,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就和多年前,易水河畔那场大雪一模一样。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场雪,谁也没注意到,那些血红色的触手居然忙不迭地后退,但凡被冰花沾个边,便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萎。
荆子舆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最后一刻,那人回过头,冰冷的眼角微微弯下,露出一个近乎温柔的笑意。
荆子舆嘴唇苍白,喉咙费力地抽搐半天,终于呼唤出那暌违多年的两个字:“……小高!”
作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