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1/2)
虽然离开时说得信誓旦旦,但天明其实并无多大把握能找到人。一来,那人已离开了一夜,这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能行个十几二十里地。若是快马加鞭,几十里也有可能。二来,一个人若是执意要躲着你,就算相隔再近也总能避开。
他一路策马狂奔,尽量不去想那封信最后“他日有缘,自会再聚”那犹如剜心般的字句,只一路向西疾行。不知为何,他心内生出一个奇怪的直觉,那人此行的终点应是咸阳。虽然毫无依据,但以这些年来对那人的了解,多多少少有些感应。就像当年他离开桑海前去会稽,墨家随后从水路入吴中,明明断了音讯,愣是让他等到了。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默契。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十几年前,天明还可说服自己,那人始终曾是嬴政身边最受信任的臣僚,无论以何种理由,去咸阳都存着几分可能性。可如今嬴政已死,穷奢极欲的胡亥即位,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咸阳?既然彼处不是归处,回去又有何意义?
而放眼天下,他的归处又在哪里?
若是从前,他必自信满满,那人定会陪在自己身边。可如今,他已不再有如此自信。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敢奢望那人会再为自己作片刻停留。出来找寻,也不过问他一句理由罢了。那人若一旦决绝地想要离开,谁也拦不住。
卫庄不能,嬴政不能,自己也不能。
想到此处,鼻子不觉一酸,满心满眼尽是苦涩。
明明是两个人的旅途,为何到头来却要独自一人上路,剩另一人形单影只。
一路行,一路苦思无果,至那日黄昏时分,他已赶至泗水。原本未抱任何希望,却不想一眼便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于泗水河畔饮马。
天明一怔,缓缓勒住马,似不敢信。半晌方从马上下来,远远望着,顿在原处竟迈不出一步。
夕阳西沉,河畔风疾,风吹起他那身惯常穿的单薄白衣,衣袂微卷。盖聂转过身来时,背着光,有一瞬看不清神情。束起的长发被风吹动,颊边泛着灰白的散发拂过一双如潭水般深沉的眸子,面上无悲无喜,看到对面一动不动的天明全无一丝意外。不像要走,倒像已在此等候了多时。
一时两人都未开口,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与潺潺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大叔……”开口的瞬间嗓子有些喑哑,干涩得听不出往日的清透,努力了半晌,他总算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要走,为什么不叫醒我一起?我昨夜是喝得多了,不过还没到人事不省的地步,你一叫,我肯定马上就醒。”
盖聂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神色寡淡,沉默得让人心惊。
“天明,”他淡淡地开口,“我无意带你一起。”顿了顿,看着天明瞬间苍白下去的面色,心下不忍,面上却毫无波动,“放在房间里的留,你看过了么?”
天明缓缓地摇头。
“若当真要不辞而别,本无须多此一举,更不必在此相候。我夜行二十余里,若渡了河,你便不大能找到了。是以我在此地,等了你五个时辰。”他看向天明黯淡的双眼,“有些话藏得久了,总得当面说清楚。你若来了,甚好。你若不来,那封留也算得辞别之语。”
“什么话……非得要如此才能说?”他艰难地问。
忽而有个不好的预感闪过,心渐渐向下沉。
“天明,”盖聂缓缓道,“我不能让你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什么意思?”
盖聂不说话,只是缓缓自衣内取出一只漆盒,“还认得这个么?”
一瞬间,天明面上血色褪尽。
他自然记得。彼时他正与少羽聊着天,少羽猜到他的心思,他便也不扭捏,大方承认了。后来盖聂拿着这盒伤药进来,说是龙且托他带来的。那日盖聂离开之后,他一直拿不准盖聂是否听见,一直忐忑了许久。如今看来,当日他便已全然知道了。那后来……
“……你都听到了?”声音有些微的抖。
盖聂点点头。
天明一动不能动地站在原地,夏日的风明明如此柔和,却似隆冬夹杂着冰雪一般寒冷,迎面吹来刮在脸上,生生的疼。
半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因为这个,你要走?”
“还有那日水下之事。”
天明呼吸一窒,忽而失语。
当日他已答应少羽,若盖聂主动问起,他必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如今看来,不必他亲口说,盖聂已全然知晓。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眼看向他,“水下那时,我一时清醒一时昏沉,下意识地动作,确是我不对。事后怕你怪罪,也犹豫了良久,却总不敢开口。若是因此令你生了芥蒂,因而打算离开,我道歉。”
“原因不止于此。不过此事,也是我的过失。”盖聂回望着他,微叹道,“自我带你离开咸阳,已过去了整整十年。少时你稚气未脱,冒失莽撞又任性,我既受了你父亲之托保护你,便不能不尽心竭力,护你周全。教你剑术,教你做人的道理,所有我认为应当教给你的,都尽数相授。却唯独不曾留意到,你情窦初开却毫无寄托,以至……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疏失。如今你虽已长大,也已找到了自己的路,我欣慰之余,却有了别的忧虑。我留在你身边一日,你便一日不能真正成长,独当一面。你会不自觉地想依靠我,而我也会不自觉地替你遮风挡雨。拄着拐杖固然行得稳,也总有放手的时候。你是墨家巨子,总有一日要独担大局,若还事事望我成为你的助力,又如何撑起墨家。”他缓了缓,继续说道,“如今你已过弱冠之年,风华正茂,未来大有可为。他日也定能寻得心仪之人相伴在侧。建功立业,儿女成群,过上平常的生活。至于我……儿女情长事,此生与我无缘,我也无意于此。既已完成了你父亲的托付,便再无挂碍在身,也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
天明退后了一步。
那人面上无波无澜,语气谦和,有条不紊,想必已在心上辗转过了几个来回,个中意味已十分明显。他就算再蠢,也听懂了他字句之间的婉拒之意。未曾明言,已是为彼此留了最后一线余地,免得日后尴尬。他又怎会不懂。
然而,理智如此,心下却不由自主惯性地抗拒。
他一咬牙,“所以……你一定要走?”
“天明,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陪你再久,也不过是一段路,总会分开。没有人能与你同行一生,少羽不能,我也不能。”
“可你也亲口说过,在咒印解除之前,不会离开!”
盖聂沉默了。
他眸光微动,牵马的手紧了紧手心的缰绳,反复几次,终是硬下了心肠。
“此一时,彼一时。”他淡淡地开口,“咒印之事,即使不在墨家,我也自会想办法。”
最后一线希望也倏尔破灭。天明唇角翕动着,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叶小舟自河上来,盖聂将马赶上船,船夫自他手中接过缰绳,将马牵过船头去了。
盖聂站在岸边,回望向不远处的天明。他红着一双眼,眼中盈满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虽站得笔直,却满满都是欲哭的神色。
心下不忍,却又不得不如此。
他踏上船来,脚下却如有千钧,一步步皆用尽所有力气。
“天明,”他轻声唤道,“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要时时当心。战场非儿戏,刀剑无眼,一不留神便有性命之虞。若有什么,与墨家、少羽多商量。勿再冲动行事,凡事思虑周全再做决定。在楚营之中,谨言慎行,切记。”
临别之语本应冷硬至极,却偏偏带着一股割舍不下的轻软,仿佛一触就会碎裂。
看着那人上船,船夫已撑起竹篙,天明心下一急,眼泪就出来了,把手中缰绳一扔,边跑边喊,“大叔……大叔,你别走!就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再也不任性了,不跟你使性子,不惹你生气了,别丢下我一个人……”眼泪被风一吹,糊了一脸,他也来不及抹,“你旧伤还没好,日日都要服药,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你……就算要走,也等伤好之后……”
“天明,照顾好自己。”盖聂闭了闭眼,轻声道,“既然已选好了路,就一定要走下去,就算……”
“不!”天明奔至岸边,微微仰起头,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这条路上若没有你,我独自一人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天明……”
“什么墨家,什么楚国,什么天下……我都不在意。”泪眼朦胧中,已不大能看清那人的模样,“我想实现你心中的理想,是想和你一起看到那时……只是舍不得你。”
盖聂轻声喟叹,心口微微一窒。
“才说不任性,你看,又来。”
天明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抹了又抹,却总也抹不干净。
知道那人下定决心,就不会再改变,说什么都没有用,却不甘心,想试着挽留,果然还是失败了。天明站在岸边,望着已离岸数步之遥的小船越行越远,心也如斯般飘飘荡荡,上不了岸。
盖聂站在船尾,回头,“天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竹蒿一撑,两人相隔着重重水波,越来越远。
“大叔!”天明冲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大喊,眼眶一热,“既然要走,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就都忘了罢,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的……我也是!”
我们各走各路,各自安好,莫再回头。
我这份理应溺死在心海深处永不该向你倾吐的感情,就让我亲手埋葬在它的来处。
再不提起,再无人知晓。如果这样,你就会轻松一点的话。
“……好,我答应你。”
盖聂唇角噙着笑,似松了一口气,又似一口气上不来,闷在心口,引得旧伤一阵阵剧烈地疼。
岸边的天明已缩小成一个看不清的模糊小点,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地望向这边。
他不忍再看,转过身来,不想一股热流涌上,满口的铁锈味。他默默将口中的咸腥咽了下去,扶住船舱的舱沿,静待这股疼痛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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