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2/2)
他目色空杳,望着远方的水面,神思动荡。
有一件重要的事,不得不做。
趁现在还有时间。
秦二世二年六月,项梁拥立熊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项梁自号武信君。
张良请立横阳君韩成为韩王,项梁应允,以张良为韩国司徒。
天明自请参战,项梁封之为裨将军,归属楚国。墨家首领盗跖一并归入楚营,为步军校尉。
七月,大雨连绵。
咸阳城郊,整整数日阴雨绵绵不绝,竟无一块干处。披着斗篷的男人裹紧身上的斗篷,压低斗笠,牵着马,避开官道,径直走在田间小道上。
他在一间农舍边停了下来,低声问正在打水的农妇要一碗水喝。那农妇背上背着孩子,打着伞,见他独自一人,又淋着雨,便打了一碗水递给他。
他接过碗,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屋内两个男人高谈阔论。
“世事无常,昔日丞相大人多风光。这才多久,便下了大狱。不日就要行刑,听说要夷三族呢。”
“你听人吹牛,丞相大人何等身份,他膝下之子,无一不娶公主为妻。所出之女,无一不嫁与公子为妻。除却天子,世间还有比他更权倾天下之人?夷三族?荒谬!”
“你别不信,这告示都出了。就在明日,在菜市口行刑。唉,人间惨剧。”
牵着马正在喝水的男人闻言微微一蹙眉,一口喝干了碗中的水,将碗递还给女人,低声道了谢,牵着马就走。
天牢内,几个狱卒昏昏欲睡。
这天牢向来不见天日,一到夜里就阴森得很。这几日外面连日阴雨,牢里渗了水,更是阴暗潮湿,难以下脚。
打更的刚过,牢头已缩到值班的厢房睡下了,几个狱卒就趴在外面的大厅里,暗暗聊了几句里间那位重犯的闲话,聊着聊着,便打着呵欠,趴下了几个。
黑暗之中,一道劲风吹过,牢里的油灯猝然熄灭。几个狱卒还未弄清出了什么状况,便被几记重击敲晕在地。
李斯闭着眼,正靠墙坐着。他的背部与手臂全是刑讯逼供造成的伤,一躺下就疼得受不了,不得已,只能整夜整夜坐着。不过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几日了。
自打招认了罪状,他便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极轻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看着那人缓缓走近。
“是你,”他自嘲地一笑,不想牵动肺部的伤,似老化的风箱一般剧烈地咳起来,待好不容易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还以为是陛下回心转意,打算今夜就处决我,饶过我一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来人站在牢门前,却并不说话。
“真是讽刺,”李斯笑道,“当年我派兵追杀你与小公子,满世界通缉你们,可你们活得好好的。如今我却变作了阶下囚,即将死于非命。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我来,是想问你几件事。”
李斯哈哈大笑。
“作为交换,我可以救你出去。”
“我绝对相信。”李斯笑道,“当年你带着小公子离开,先皇派了三百龙□□兵围追堵截,结果被你一个人在残月谷杀得全军覆没。那日在朝堂之上,先皇大怒,对群臣说,如果派三百人抓不住,就派三千人,三万人,三十万。是我提议,让你的师弟卫庄来试试。结果墨家机关城是消灭了,人还是没抓住。如今先皇的血脉,就只剩下陛下以及小公子两人。陛下为了杀掉他,不惜动用罗网,派出王离的百战穿甲兵,却还是被你一力化解。”他转过头来,眼睛亮得惊人,“我相信你要是真要救我,我一定可以出去。所以,你想问什么?”
“秦舞阳当真是罗网的人?”
“是。”李斯一笑,“你莫非还在调查当年的事?”
来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当年罗网涉足其中,荆轲刺秦失败与他有很大的关系。”
李斯笑道,“荆轲可是你亲手杀死的,现在再来谈这个,有什么用?”
来人只说了四个字,“六魂恐咒。”
李斯神色一变,“阴阳家?可是荆轲在来咸阳的途中,除了有秦舞阳相陪,再未与旁人有过接触,怎么可能……再说,秦舞阳是罗网的人,与阴阳家有什么关系?”仿佛想到了什么,他变了脸色,“你和荆轲果真是旧识……当年昌平君所说,居然都是真的!”
“我的第二个问题,东皇太一究竟是谁?”
李斯盯着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个人从未在人前露过脸。别说是我,就是先皇,也未必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顿了一顿,又道,“你不是在蜃楼上与他交过手了么?竟未看出他的来历?”
那人沉默了片刻,只道,“看不出来路深浅。不过他一直醉心于苍龙七宿之说。”
提到苍龙七宿,李斯面露古怪之色。
“苍龙七宿与阴阳家有关?”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李斯淡淡道。
“最后一个问题。”那人顿了一顿,“月神与东皇太一现在何处?”
李斯瞥了他一眼,“你找东皇太一我还能理解。找月神所为何事?为了她那个莫名其妙的预言,还是为了咒印之事?”
“预言?”
“先皇曾对我说起过。她曾对先皇说‘盖聂会被那个孩子杀死,那是他的宿命,从他离开咸阳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神神叨叨,先皇并不怎么相信。”李斯淡淡道,“至于咒印,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就算除掉了月神,东皇太一一样能操纵咒印,除非你想一次除掉两个。如今他们在何处,除了陛下,没人知道。”
“我的话问完了。”那人点燃手中的灯盏,打算用方才在狱卒身上翻到的钥匙一把一把试过。
“你这么多年竟然一点都没变。”李斯端详着他,无声地笑了,“可我却已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
“你已位极人臣。”
“哈哈哈哈……位极人臣?即将被夷灭三族的丞相么?”
盖聂开锁的手顿住了片刻,不过很快将门打开。
“我真后悔……”李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只望着来人,“当年若不是一念之差听信了赵高那狗贼的鬼话,立十世子为帝,而是从先皇之意立公子扶苏,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如今就算我一人逃出去,又有何用?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盖聂沉默地看着他。
“你走吧,再过一会儿狱卒醒来,就麻烦了。”
“……”
“你的青霜陪了我很多年,”李斯笑道,“是柄好剑。”
盖聂蹙眉,“若再不跟我走,就走不了了。”
李斯笑着摇了摇头。
临行前,他叫住了盖聂。
“给你一个忠告,”他说道,“墨家内部、楚国内部,都有帝国的细作,不止罗网。一不小心,就会天翻地覆。”
盖聂临走前回望着满头白发的李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翌日,李斯与次子被腰斩于市。
行刑之后,李斯尚未断气,被人以一枚石子击中头部,登时毙命,此举引发周围一阵骚动。秦兵接连搜捕数日,无功而返。
盖聂压低斗笠,方出咸阳城外,便被一名小孩笑嘻嘻地截住。
“盖先生,”那小孩子笑道,“有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
他一蹙眉,伸手接过,原是一张绢帛。
待将绢帛上的字句细细看完,他瞬间变了脸色,转身跨上马背,一路朝关东疾驰而去。
但愿此时赶去,还来得及。
“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