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2/2）

明朝雨停天定晴。”

侍从贴心地照料小姐，后半夜狂风停息了，小姐才睡过去。第二日，常陆王府庭中的花木纷纷凋落，被风雨摧打得不成样子，一些旧的屋檐也塌落了，只因府中拮据，竟然没有多余的钱修缮，只能简单修整一下。这样子常陆王府就愈发破败了。

侍女们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哀叹不已，大家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一些侍女心里动了离开的主意，只是还没找到更好的主人罢了。侍女们在庭中忙碌，小姐在屏风里的榻上躺着，仍然为昨夜狂风暴雨所心惊。她听见一些偷懒的年轻侍女，在屏风外小声地说着闲话，这些侍女多半是轻浮的女子，平日里喜欢嘟嘟苏苏，自以为时髦。她们以为小姐还在睡觉，因此说话也不顾忌，竟然在谈论哪家大臣、哪家小姐容貌的好坏、才艺的长短。

只听见一个女声说：“我听说左大臣家的公子，容貌清秀又英武，好像前月和右大臣家的女公子成婚了，听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呢。”另一个女声赶紧接上：“我听说源氏公子才叫美男子，就算是神仙也比不上他的容貌，陛下宠爱他，让身份高贵的藤壶女御做他的保护人。源氏公子不仅容貌高贵，还擅长各种才艺，没有哪家大臣的公子比得过他。”

小姐听到她们的谈话，觉得很厌烦，她的年龄实在不算小，再过两年应该就要成亲了。但小姐完全不通人情，觉得情爱之事是无聊的，这未免有些太不解风情，但这也说明小姐确实身份高贵，不似其他女子那般轻浮。那个侍女又开始说：“听说藤壶妃子和已故的桐壶妃子容貌相似，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还有左大臣家的女公子葵姬，身份高贵容貌又娇美，肯定是要当太子妃的，左大臣一家可真是荣光无限啊！”

小姐默默支起身子，她身体瘦削，比普通女子要高过一个头，小姐的头发已经长到过膝了，黑亮浓密，十分出色。若是不看正脸，但看背影，小姐也算是佳人。然而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她鼻子上的那一点红十分醒目，就算涂上厚厚的铅粉，也掩盖不了，反而使原本就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了。这样巨大的容貌缺陷，实在是难以弥补。

自从常陆亲王和王妃接连去世后，一些身份不高的地方官公子，开始打起了独居的小姐的主意。亲王在世时，那些地方官哪里敢痴心妄想，亲王夫妇突然去世，反倒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心想小姐身份高贵，定然是个不可多得美人，因此常常有一些信送到小姐手上，小姐看都不看，只觉得厌烦，她一心认为自己是要孤寂地度过余生的。小姐把和亲王夫妇相见的心愿，都寄托到了来世，因此并不在乎今世的因缘。

小姐并不理会侍女们的话。突然，屏风外一直喋喋不休的话语停止了，接着侍从轻声训斥的声音传来，小姐的心终于放下了。她向来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事，连教训侍女这种事情，都时常有所顾忌，只有侍从是她真心信任的。

过两日就是常陆王妃的忌日，小姐这几日夜夜都梦见了王妃，王妃身着尼姑的打扮，在恍若极乐之境的地方诵经，她看上去和蔼可亲，容貌也不似去世前的枯败，反而清秀高贵，一如生前安康时。小姐心中生出了无限孺慕之情。王妃似乎看到小姐，于是停止念经，微笑着注目小姐，小姐觉得难为情，但又害怕梦中的母亲消失不见，于是急忙走近。王妃通过小姐的梦，终于见到自己记挂的女儿，好容易按耐住不流泪，她得了菩萨恩典，一年能与小姐相见一次，母女两生死相隔，都生出无限感慨。

王妃站起身来，用手抚摸小姐美丽的额发，小姐并不觉得可怖，她不胜依恋地紧紧靠着王妃，与生前一般无二。王妃打量小姐，见小姐的容貌越来越难以入眼，心里觉得有些失望，但她的爱女之心，并不因此改变。“我与你父王在极乐净土得以相见，除了你的前途，我已再无忧虑牵挂之事。我祈求菩萨赐我恩典，但世间自有因果轮回，你的前途际遇，仍然要靠你自己。”小姐懵懂地点头，王妃叹了叹气，继续对小姐说道：“如今王府应当败落了吧，乳母初春的时候去世了，她也是一位对菩萨虔诚的人，应当修得因果往生了。可惜你身边再没有可信之人，只有侍从还算优异；做女子的，容貌美丽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才艺和品格才是女子立身之本，你的七弦琴是你父亲亲自教导的，不要生疏了，与其广泛涉猎各种才艺而不精通，不如专于一两样才艺，在某样才艺上做到精通，是值得称颂的。”小姐点头，自从王妃去世后，小姐常常弹琴，希望琴声能传递自己的思念，虽然没人教导，但毕竟有所进步。

王妃继续说道：“你如今年岁尚小，但不可掉以轻心，如果女子天真烂漫、不通人事，一些轻薄的男子就会自以为有机会，联合不忠心的侍女做下错事；如果女子一味地强硬，丝毫不解风情，反而会使男子日思夜想，亦会传出不好的名声。总之，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良人，就算是地方官也罢了。现在你年岁尚小，身边没人打点，所以我所说的你都要仔细记住。当初我和亲王没在去世前为你打点好一切，终于留下这些遗恨，我日日记挂你，真是：‘隼鸦不辞哺养艰！’可知世间父母爱子之心，都是相似的！”

王妃细细嘱托小姐，小姐在梦中得以见到自己思念不已的母亲，自然以为是一大奇事，因此把王妃说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间。眼见东方既白，王妃想到马上就要和女儿分别，心中真是肝肠寸断，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小姐面对疼爱自己的母亲，自然不是木石心肠，也暗自垂泪。她疑惑梦境如此真实，但不疑有他，小姐心想哪怕是山中精怪，化作王妃的面容进入她的梦中，亦足以慰藉她的思念之情了。王妃在鸡鸣声前，将一些书册交给了小姐，这些书是用雪白柔软的纸张书写而成的，香气馥郁典雅，令小姐爱不释手。

鸡鸣声响起，王妃立刻就化作青烟消失了，小姐也从梦中惊醒，她叹道：

“鸣鸡何其不解情，

无奈相逢又惊醒。

真是可恨啊！”小姐做的诗品格一般，并无可赏之处，但也契合此时情状，不能算是不合格。小姐醒后，并没有看见王妃留给她的那些书籍，心里虽然知道昨夜的一切不过是梦，但仍然觉得失落。侍从听见小姐起来的声音，连忙进来服侍小姐更衣梳洗，小姐并没有把昨夜的梦告诉侍从，这是王妃昨夜千叮万嘱的。她已经决定把梦当作真实的事情，要求自己按着王妃的话来行事。小姐深知自己容貌粗鄙，因此早就断绝了尘世姻缘之念，但昨夜王妃的话让她改转了主意，毕竟这是王妃的心愿，她决定下次收到男子的来信后，都好好作答，至少不让对方怨恨她的无情。

寂寞的生涯还是照往日一样度送，小姐每日做的事，不过是看看府中保存尚好的几册书籍，比如竹取姬的故事和一些优秀的古代和诗。或者弹奏几曲琴曲，给一些交好的女伴写信。除此之外，便没有其它的娱乐活动了。常陆亲王还在世时，府中虽然不常举办宴会，但每逢佳节应典，比如春日观赏樱花，秋日欣赏红叶的宴会，还是必不可少的。如今亲王去世，府中没有了保护人，粗俗的侍女们不懂得欣赏季节变幻的情致，小姐也不是贪乐好玩之人，因此府中的日子几乎日日相同。

小姐今日与往日不一样。侍从在房中点好上等的熏香后，小姐便让侍从取来那些男子送来的信。她认真听取昨夜梦中王妃的话，选择来信并不孟浪、身份也不算高贵的男子的信，并且委托侍从帮她斟酌如何作答。侍从眼见小姐终于开窍，毕竟与平常大不相同，心中自然欢喜。她忧心小姐的前途命运，并不亚于天上的常陆王妃呢。侍从在乳母的精心教导下，各方面都很优秀，不失为一个优异的侍女，不客气的来说，她的才艺容貌都要比小姐更加优越呢。

小姐毕竟年纪尚小，不通世事，才华也不高明，因此侍从便代替她写了很多回信。那些收到回信的男子，虽然认为回信并不优秀，和诗也过于古板晦涩，但毕竟能得到小姐的回信，已经是令他们惊异的事情了。因此他们并不太介意，反而更加热心地追求小姐。送到常陆王府的信件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些男子真心艳慕小姐，认为小姐困居府中，想来生活并不宽裕，便常送些礼品，常陆王府得到接济，总算不至于那么艰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