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异样(2/2)
他缓缓推开殿门,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搭在门上,当先踏进左脚。淅沥的雨水落入发间沁了进去,一副被晕染开来的水墨样子。
长昀这才抬起头来,见这一场雨,院中仙土泥泞无从下脚,似有些出神,而后便隔着雨幕望向阿芜。我这一张脸皮子无端萌生出几分热意,只得眯着眼无害地笑,企图当作什么也不知,妄想推诿做出眼前这一出烂摊子的,也全然不是我。
本以为长昀脸上能现出不耐的面色来,他却单单摊了手,幻化出一把绘着几枝墨竹的竹骨伞来,漫漫撑着步入雨中,脚下纤尘不染,在我旁边落了座。也不挑剔,就着我用过的杯子,自如地饮了一杯热茶。
又或许长昀本不晓得那杯子乃是我用过的,是以才毫无芥蒂地用。又或者长昀当我是知己至交,即便晓得却也不会嫌弃。到底如何,却不定。我既希望是这二者,又不希望单是这二者。我到底如何想的,也不定。常说凡人心思难测,没成想仙人的心思也弯弯绕绕。
身边挨着长昀,我一时间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浑身僵直得像块连年落雨积灰潮湿发霉的烂木头。浅近些说,我很有些不自在。
我不动声色往一旁挪了几寸。长昀五感向来敏锐,再饮了热茶,侧首看我,微皱了眉,几缕青丝顺着动静滑落肩头:“怎的又是布雨又是施雷。”谈话间,我挪的那几寸,长昀近身讲话,又挪回来,“做什么离得那样远。”
以先挪的那几寸本非我本意。自四日来长昀头一回出现在门边,左胸口那爱闹腾的毛病便再犯了。待长昀挨着我落座,它便闹得我两耳嗡鸣,眼泛白光。长昀此后又用了杯热茶,我愈发觉着很不妙。
果真,我离得远些,它虽仍一阵一阵地闹,动静到底小了许多。此时长昀再靠过来,又问出那样的话,我再挪不得,身下的蒲团像立了许多根银针,一面将我钉着,一面又叫我很折磨。
过去的四百个春秋,我学过做人的道理,学着入世的法子,修过不少法术,却从未曾有人教会我,遇到眼下这一幕要做什么应对。
我涩然道:“院中的草木大多蔫了,数量忒多,我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既方便又能叫它们滋润些。”对后一个问话绝口不提。
长昀看了我好一会儿,最终也不追问,道:“确是个好法子,只是下了这许久,却是过了。”
前一句听得我正宽慰,后一句猛然在胸口哐哐锤了几记榔头。这才记起凡间确有这么一说,草木大多渴慕水源,却万万不可太过。
从这场雨将将布下到如今,掐指一算已然好几个时辰,我颤着一双眼瞧过去,一院草木精神头已经不大对劲,叶子软趴趴地贴伏,显见得活不长了。
当下什么挪不挪的,银针不银针的,全都抛去九重天外,哪个也不比这桩事使她看重。
我一把抓过长昀的手:“长昀,它还有救没有?也怪我且顾着装模作样附会风月,得意忘形忘了时辰。”
长昀却漾出浅淡的笑,仿佛不曾识出她的着急:“你方才怎的忽然挪得那样远?四日不见,便生分了?”
方才不追问,原是在这等着我跳进坑里捉我。他还能不急不忙问出这样的话来,便是明白地告诉我,这一院的花自有法子救的,并不打紧。只是未料到,素来正经的长昀竟也会有机心的一面。
长昀不急,我便也老神在在地倒了口热茶喝。几口下肚,后知后觉这杯子乃是原先我用过又被长昀顺手饮了一杯的那只,想到这一关节,当即茶水呛喉以致猛咳不止。
长昀敛了笑,道:“怎么喝得这样着急?你要做笑话,倒要成几万年仙史上头一个被茶水呛得湮灭的仙了。”
我露出悻悻的神色,不大弄得通长昀怎么就有些生气了:“不过咳了几咳,听着重,实则并不碍事。如今我是仙,仙么,总不见得是几声咳便能湮灭得成的。”
长昀冷冷一笑。
我直觉得这话头需得立时打住,一面还有些咳,一面续道:“你这几日不在,我修习道法总是不比平日顺遂,筋脉阻塞,连带着灵力运转得也不大通畅。”
我拿余光偷觑长昀。他闻得我那些话,果真再顾不上没来由的气,皱着眉沉吟。倘若是初相见时,我尚还能叫他这副端肃的模样吓上一吓,然则相熟至今,便晓得此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甫一看吓人得紧,其实只是长昀思索时惯常有的面色罢了。
历久的思索中,长昀渐渐露出若有所思要断未断的神色来。他这般莫可名状的神色一出,我头上悬着一口金铃丁玲丁玲地响,灵光乍现,乖觉且不甚明晰地闪出个念头,这话头转得并不见得十分的好。
我故作非是刻意,仍是断断续续地咳:“不过么,我将将从沉睡中醒转,躺久了总归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落下一些后遗症也是常有的事,再经修养,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我拄着唇好生咳一会儿,总算叫喉头清爽些,却反倒开始口干起来,不自觉舔了舔唇,将转走的话题再甚生硬地转回来,“长昀,这一院子的草木救成救不成?”
长昀敛下眉,托着杯底适时递来杯不烫口的热茶,很解了我此番喉咙口势头愈猛的渴意。他很有一番耐性待她三两口灌下茶水,话里仍掺着几分冷清:“既然仍咳着不好说话,便不要说,凭白多吃苦头。”他瞧向院里的惨像,又道,“不是什么难事,到花神宫门上走一遭,从女夷手里讨些药便成了。”
我闻着有救,蒲团上的银针扎得她再坐不住,倾身道:“既是我惹出的果,便由我去讨要罢。”
我这般急切,不晓得内情的便以为我是绝望之下,见着仙葩还有生的希望,难免欣喜太过,譬如长昀。单我一个心知肚明晓得并不见得是这么个缘由,到底因着什么,旁人不清楚,我却亦不明晰,只晓得此处久留不得。
我起身便往门外去,一脚踏出门槛,再一回头,长昀却在后头负了手不紧不慢默默跟着,没头没脑蹦出一句:“只我一个便够了。”
长昀淡然道:“认得路?”
路自然是不认得,可那时且顾着劝他,我哪里还管得着认得不认得,不经脑子又出一句:“总要留着一个看家么。”
他忽然一错不错地将我看着,少顷笑起来,很听话地应道:“好。”末尾又添一句,“我便在此处候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