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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上)(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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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又骞握着听筒怔忡了片刻,手心渗出的冷汗似乎将他的手与金属黏在了一起,这一个电话筒似有千钧重,他的手腕也慢半拍地开始颤抖。

他这才惊觉如果任缄就如此这般与世长辞的话,他心中的愧疚与遗憾是足以将他整个人吞噬得分毫不剩的。那些没说开的话,没解开的误会,恐怕要随他入土,在漫长的腐蚀风干中安之若素了。

太险了。

旁边那个小工作人员不明就里,还在猫鼬似的盯着他,他只好缓缓地、装模作样地挂上听筒,对那个俯首帖耳的工作人员语调平平地交代了一句:“没什么,家中一点事。”

比起这里陈又骞心中的暗流汹涌,二楼的会客室中就是明晃晃的荷枪实弹了。

待陈又骞刚一出门,那位杜芷笙派来的“沉默寡言”宋先生就抹了抹嘴角,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和善地看着那纨绔小高虚与委蛇地说道:“高先生,我不曾听说过这位徐先生,定是位’隐士高人’,不知他是做什么的?”

小高轻蔑撇嘴,回答道:“宋先生没听说过就对了,这徐五宝徐先生平时不显山不漏水,在苏街有一家客栈,生意倒是红火,不过这人平日里就是懒蛋一个,时常游手好闲地出没各处茶楼,我本来不认识这人,还愣是碰出个面熟。”

也不知道这话和向上海滩的大资本家骄傲地宣布自己“懒蛋一个,游手好闲”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宋先生配合地微微张了张嘴,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道:“竟然是这样,那这位徐先生恐怕是不太靠谱——要不就按李先生说的换一个人?”

“当然应该换一个!”小高简直是正义凛然又义愤填膺,顺着宋先生的话茬高呼道,“这徐先生根本就是靠家里吃饭的,那客栈的房子是他父母传下来的,他亲哥还在上海当地头蛇!他要是当上这代理会长岂不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吗?!”

宋先生从来没见过被利用的小棋子还这么爱岗敬业,惊喜地弯了弯眼睛,对李齐原说道:“李先生觉得呢?”

李齐原眉梢,心中气结,却还是不露声色地接道:“不必了,其实我们还是很信任陈先生的眼光的。”

宋先生试探出了结果,这李齐原也并非什么勇武之士,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更何况本来就是这人先屁颠屁颠勾搭上他们家杜大老板的,再道貌岸然也就是条门下走狗,还有点老,跑得不如那年轻的快,注定是强弩之末。

宋先生再一次笑了,很舒展,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那戏谑地蔑视与垂悯的姿态——他瞧不起这小破城里的所有人,但是从小受到的先进教育要求他做个恪守尽职的动物看守员。

不过还好,他还是挺喜欢小狗的。

见宋先生笑了,胡春成好像找到了同僚一般也陪着乐,等陈又骞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大半个屋子的人都擎着一张眉开乐脸庞,好个其乐融融和和美美一家亲。

陈又骞便见人下菜碟地挑了个软柿子捏,稍稍侧头对胡春成说道:“不过是接个电话的工夫,大家的情绪似乎都好了不少,胡先生,理事会与监察会的对话很融洽吧?”

胡春成挨着李齐原刺拉拉的目光,硬着头皮回道:“呵呵,是、是啊,理解万岁。”

陈又骞一副“吾心甚慰”地点了点头道:“那代理会长是由徐先生担任,还是理事会再进行投票选举呢?”

李齐原那恨铁不

成钢的瞪视简直要把胡春成这个沾着水的面团浆糊生生烧出个洞来,胡春成心中骂骂咧咧,两害取其轻地答道:“哈哈,当然没问题。”

“那么理事会立刻去拟一份代理协议,送到我那里,我签完了会派人到监察会去审阅盖章,”陈又骞驾轻就熟地吩咐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新生商会事务繁忙,辛苦大家了。”

三个部门的公章落下,陈又骞成功地将这口镀金烂铁锅扔给了徐五宝。

那位宋先生自作聪明地以为是陈又骞自己巴结讨好杜芷笙,暗戳戳又谄媚地送出这会长的位置,让这位财大气粗的老板的亲信的弟弟来掌控全局的,因此虽不屑一顾,明面上却还是得全力支持。

但这事陈又骞根本就是自作主张,不仅没同杜芷笙大老板商量过,就连徐五宝那边也是由杨子坚临危受命大清早跑去通知的。

他在邵南信得过的人也就两个,徐五宝和赵元佑。只是赵元佑是个披着“马大哈”皮的硬骨头,倘若他就这么没头没尾地推给赵叔这么一个无聊又事多的活,那人必然会当场炸毛、大发雷霆,相比起来徐五宝就平和多了,他顶多也就会自己生闷气。

然而陈又骞此时的心像是巨大的跷跷板,这边沉下来,那边便又浮上去——也不知道任正翕那边怎么样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办公室的衣架上猛然扯下自己的风衣,草草罩上,将深卡其色皮夹和黑色银圈钢笔一股脑塞到口袋里,快步走出了这风雨如晦的曲江楼,在窗口的荷叶纹西洋花玻璃上短暂一瞥。

那团乌黑色的影子,裹在像一捧璎珞似的珐琅彩洪流中,像极了一位披着黑铁重甲至死不渝的守卫,也像极了一个丧心病狂又如痴如醉的中世纪刽子手。

阿黄还在温格尔的小诊所,抽不开身来接他,陈又骞只好自己走回了梁子坊的小院。

梁子坊小院门口竟然站着一位女子,高挑纤细,黑色的鬈发被一根银质镶松绿发簪扎着,一袭墨绿色金丝滚边的云纹旗袍,翻毛领黑色女士外套,白得有些苍然的刮骨脸上朱红色的唇,杏眼微吊,浓睫毛黑芝麻似的。

倘若陈又骞没有记错的话,这就是和任正翕私交甚笃的那位朱妍朱小姐。

“陈先生。”朱小姐远远望见他走来,便蜻蜓点水的一点头,朝他款款走了过来,看上去已是守株待兔恭候多时。

“不知朱小姐有何事?”陈又骞聊胜于无地客客气气颔首示意,彬彬有礼地问道。

朱妍娓娓说道:“我听说任老先生昨天身体突然不适,被送去了医院,兄长听闻之后立即赶了过去,我虽然没能赶过去,但也着实焦心,我想陈先生或许会对那边的情况知晓一二,便过来问一问。”

“目前…情况还比较稳定,”陈又骞公事公办地答道,“已经做完手术了,应该还要留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还请朱小姐放心。”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我就知道陈先生这里有消息。”朱妍努努嘴角,扯出一个纸糊般轻薄的微笑,落下乔其纱似的眼皮兀自细语道,“任老先生一家向来对兄长和我着实照顾,这次出事,我们真的非常担心——唔,也不知正翕怎么样了。”

陈又骞不露声色地敷衍一笑回道:“他挺好的。”

朱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点过界,赶忙干干地咳了两声解释道:“啊,每年过年的时候兄长会带着我到任家拜访,我同任先生年龄相仿,这么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嗯。”陈又骞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漠不关心的一副模样。

“陈先生大概和任少爷很熟吧…”朱妍苦笑着有些难堪地找补了半句,继而略微张皇地将话题拽了回去道

,“…留院观察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但愿任老先生那边一切安好吧。”

“朱小姐若是这么上心,我可以找人把您送到那小诊所去。”陈又骞这话颇为热情却掩盖不住语气中的不咸不淡,慢慢说道。

“多谢陈先生的好意,但还是不必了。”面前的美人笑得像个密不透风的瓷娃娃,内里的中空塞满了苦涩的意难平,但还是恰如其分地回道,“陈先生公务繁忙,我便不多叨扰了。”

陈又骞尽了礼数道:“朱小姐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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