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1/2)
邵南的初秋,总是和捉摸不定的阵雨相依为命的。
这几天一直是阴天,蓝灰色的云层厚重又广袤,像那安如磐石、绵亘千里的城墙,尽职尽责地将阳光挡在身后,但是却徇私地由着那折煞人的秋风秋云频频光顾,天气流火般的一点点凉了下去。
某天早餐,杨子坚叼着银色的条腌小黄鱼,含糊不清地说道:“什么绵连不断的破烂天气,恐怕好运都被这灰压压一片染成了晦气。”
前几日陈又骞东奔西走,与那群老东西们斗智斗勇忙得目不交睫,此时听到杨子坚无意间可有可无的抱怨,才恍惚着却又猛然地回想起一件事情。
“近日来,”陈又骞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抵住面前的金属餐具,有点尖锐的凉意瞬间窜上了他的指尖,他以一种无关紧要随口一提的轻松语气问道,“有人登门拜访过吗?”
“没有,清净得很,”杨子坚完全吃不透他们神通广大的二爷在谋算着什么,于是照猫画虎地一语带过简略答道,且很迅速地就转换了话题,“但是今天我可不在家给你看门了啊——徐五宝到上海去跑了个活,他托我抽空去他家那当铺中坐坐,以免那群缺心眼儿的店小二们干了傻事。”
陈又骞面无表情道:“哦。”
杨子坚盯着陈又骞仔细打量了半晌,才谨慎地问道:“二爷,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晚上七点半有个同杜芷笙的饭局,”陈又骞就是那种能提早许久制定好计划且不差分毫地印在脑海中的那种人,他几乎是没有反应直截了当道,“一会儿十点的时候我出发去赵元佑那里和他谈新的一批药材。”
赵元佑是位土生土长的邵南小地主——更确切地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邵南地主家的傻儿子。尽管赵先生早已年过半百,手下有一片令人垂涎的药材开采地,膝下有半大不小的两儿一女,却还依然坚守着自己“快乐至上”、“吃亏是福”的生活信条。
一言以蔽之,人傻钱多。
不过赵先生能在邵南牢牢站稳脚跟数十年,靠的可不是他那点骨子里带出来的异想天开与天真烂漫。他看人的眼光奇准,早年与他有交情、同他合作的那群人,现在多半都已然名声显赫富可敌国,就算赵地主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家中大梦春秋,这些长期可靠的合作带来的银子也足以把他活活砸醒了。
这位人少钱多好说话的赵先生,会赏脸同陈又骞合作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是陈又骞他爸陈广恩肝脑涂地的脑残粉,多年前听说偶像的宝贝儿子寻觅着同自己合作的机会,恨不能给陈又骞全盘免费亏本倒贴。
其实类似赵先生这种盲目崇拜陈广恩的还有很多,多半是比陈又骞年长二十来岁的、称一声“叔”正合适的商人们。毕竟,陈广恩作为最年轻的一任邵南商帮帮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五车诗胆,八斗才雄。他简直像那个时代的风向标,只要他随手一指,邵南的青年少女们便蜂拥而上趋之若鹜。
只不过,盛极而衰才是这个世界运转的真正道理。枪打出头鸟,树大易招风,曾经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的男人,最后死得比谁都惨。
再后来,那群摧枯拉朽般狂热的年轻人们,老的老,走的走,最后只寥寥落落剩下几个。
陈又骞仍然记得他当年第一次见到赵元佑,是在他父母的葬礼前几日。赵元佑臃肿的身体裹在拘束的玄色长衫中,他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家仆抬进来一堆东西:各种各样的点心小吃、穷奢极欲的绸缎衣裳、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但最后,他只对着角落里不吭一声的少年说了一句话。
他说:“小子,我知道,你不认识我,跟我也不亲。但是你记着,只要你赵叔还活着,哪个浑蛋也别想欺负你。”
他说完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间狭小昏暗的厢房中无言地立了很久,一错不错地盯着檀木桌案上摆着的那堆遗物很长一段时间。陈又骞那时一直弓着腰埋着脸没有抬头,但陈又骞就是知道他出神地凝视了许久——很多时候人们没有在看这个世界,人们感觉到了。
那些遗物安分地摆在那里,就像一扇扇沉没在阴影里的门,这些门里面藏着无数鲜活美好的故事,但只有怀揣着钥匙的人才会知晓。
那天沉默的少年陈又骞忽然明白,自己并不是拿着钥匙的那个人,而这个贸然来访自称“赵叔”的人却是。这个陌生人知道每一张羊皮航海图上毛笔圈圈画画的意义,懂得毫无条理剪下来的旧报纸的含义,也参悟言简意赅地书信中的玄机。
就在那天,躲在阴影里的少年,用他那走火入魔的占有欲和胡搅蛮缠的怨恨筑起的高墙壁垒,悄然崩塌。
“或许他们在远离我的日子里,依然情深义重、别有滋味吧。”少年陈又骞逼迫自己释然地想道。
再深的伤口总要结疤,离开的人也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禁忌、一个秘密,或者光点般模糊的名字。后来的赵元佑倒是一直活得超脱又快活,现在还扬言陈又骞是他们家的乘龙快婿,闹得陈又骞没有大生意都不敢往赵家跑。
“那我正好十点的时候去徐记当铺,”杨子坚贴心又聪慧地悄悄将自己出去的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悻悻说道,“叫阿黄送您到赵先生那里,我也顺便搭个车?”
陈又骞沉声应道:“嗯。”
没想到杨子坚早餐时的多嘴一语成谶。
黑色轿车缓缓钻到当铺的门口时,即使没有什么声势浩大的场面,但杨子坚仍凭借他多年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灵敏神经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惴惴道:“我怎么觉得里面有人在理论呢?不会是地头蛇收保护费的?”
“你见过这么形单影只的地头蛇?多半是找茬讹钱的,”陈又骞就算揶揄别人语气也仍是冷冷的,他不由分说地命令道,“下车。”
杨子坚立刻慌不择路、迅如狡兔地拉开车门滚了下去,转过头却看见他家二爷竟也不徐不疾地走下车,那狭长的、稍微眯起的眼睛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他向着当铺扬了扬下巴,不多废话地说道:“进去,我看看是谁。”
杨子坚不禁对当铺中这位没有选对时间地点的穷酸兄台,生出了无端又无穷的怜悯之情。
“凭据上清楚地规定赎回我的这些古籍需要五大洋八百文,”柜台前的青年既没有装得楚楚可怜,亦没有横得恬不知耻,只是有条不紊、有理有据地同临时看班的店小二理论道,“现在您硬要收我七大洋,是什么道理?”
“你这帐在我这记账簿看来就是七大洋,六大洋三百文外加八百文(1)的过期偿款,不打商量,”这位店小二也不知是不是年少轻狂豹子胆,非常决绝专横甚至蛮不讲理地驳回了青年的所有论据,本着“不听不看不知道”的三不原则,盖棺定论道,“您要是交不起这七大洋,还是趁早回府吧,这以后的赎金一天比一天贵,估计您这书也是赎不回去了。”
店小二才刚刚大放厥词一番,很是洋洋得意,却不料一抬头便撞见了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神色冷峻的男人,那人的五官非常浓郁,张扬得引人注目,也张扬得让人噤若寒蝉,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不像善茬的跟班。
店小二悄无声息又唯唯诺诺地多扫了男人好几眼,断定此人不是上海滩的大老板就是上海滩的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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