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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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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微妙的词如水雷般炸开的时候,陈又骞是无比做贼心虚的,简直像个大言不惭为自己加冕的皇帝,一面羞赧不已,又一面耀武扬威。

所谓“故交”,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称谓。

若是像吃麻花那样掰开揉碎地说,他同任正翕真正的那点交情少得可怜,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临时玩伴,本质上和宠物猫别无二致。这情谊跨不过山也渡不过海,充其量与任府里的朱漆大肚子金鱼缸中一眼望尽的死水差不多深。

但他确确实实地,是看着任正翕长大的。

他长任正翕七岁。当年他半大小子猫嫌狗不待见,被不靠谱的爹娘卷铺扔到任府的时候,任正翕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怯怯地跟在奶娘后面,小鸭子似的亦步亦趋,一双格外无忧无虑的琥珀色眼睛,澄澈明亮中夹着点童真的好奇,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半晌,也不知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物,忽然眼角一弯,变出一双钩子似的小月牙。

就这么乏善可陈的一个笑容,让陈又骞堪堪记了十多年。

小时候的任正翕总是喜欢黏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这个跟屁虫总是那么一副安安静静却笑得很餍足的表情,偶尔淘气采几朵二月兰或是还未成熟的桑葚,夹在他的书页间、别在他的衣角,被发现了就轻车熟路地鼻子一塌、眉毛一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副要打要骂悉听尊便的姿态,让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多好啊。

陈又骞下意识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甜得发酸的乌梅茶。台上戏目换了一个,开始唱起梁祝的十八相送,那唱词抑扬顿挫又缠绵悱恻,勾得他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他不自觉地垂下手去口袋中摸烟,搜寻了好半晌却徒劳无获,只感觉到有软绵的外衣布料,这才想起来自己的那包抽完了,最后的一根还白白分给了杨子坚那厮。

纷纷扬扬的一场大戏,忽然就索然无味了。

只有东南方向那放松轻倚着靠背、优雅又游刃有余翘着腿的年轻人,还宛若灰蒙蒙一片黯淡中浑圆而透明的月亮、只得遥遥相望的璧人——陈又骞再一次狼狈而百般遮掩却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任正翕,这次他没有回头,陈又骞便汲汲营营地盯了足足好几秒。

最后,陈又骞认命似的深深吐了口气,比起一声无谓的叹惋,更像是在呼出一层看不见的烟圈。

他兀自起身,缓缓踱步,欲走出邵阳戏楼,守在门口的一个小堂倌慌里慌张地跟上,躬身讪讪道:“二爷,咱们有何照顾不周的地方?”

陈又骞给了他稍纵即逝的一瞥,凉凉道:“没有。”

小堂倌倒是给点阳光就灿烂,一点也不懂得适可而止,点头哈腰地蹬鼻子上脸,装模作样地无微不至道:“那您怎么半道就走了呢?唉,这多不好意思哩——您有话就说,要不咱们…”

陈又骞倏然停住,一脸冷漠地鹰隼般凝视着那小堂倌,来者不善地挑眉,戏谑道:“我怎么不知道贵店有半途不可离场的规矩?”

店小二秃毛鸟似的一哆嗦,当即乖乖噤声。

陈又骞又慢条斯理地继续道:“如果你们老板好这一口,非要听缺点,那倒着实不少——第一,那乌梅茶最好少放点糖,齁甜;第二,请几个不那么悲悲戚戚觅死觅活的戏班子;第三,别放该回家探病的小孩进这种三丈软红尘的地方。”

小堂倌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只能磕磕绊绊地应道:“这…是、是。”

陈又骞撂下话,转头就走。

他边走边恼羞成怒地想道:“任正翕这小崽子到底来这种地方凑什么热闹?”

只可惜我们绝顶聪明又运筹帷幄的陈二爷,推演设想了千千万万遍,也绝对猜不到,任正翕会光顾这邵阳戏楼,正是因为他自己。

这次坊间传闻难得没有附加百姓们的神话色彩修辞,正是如同杨子坚所听闻的一样,任老先生确实是染了胃病,整个人瘦得如脱水的秸秆,一天一天衰败下去,颇有点行将就木之气。

按理说任老先生年岁已不小,染病、过世,那必定是迫近眼前的悬临。只是任老先生是位八十头驴都拉不动的倔主,他坚守着他年轻时四书五经的礼乐之道,又像所有文人一般好面子,死到临头依旧闲庭信步,因此在身体每况愈下的境地中,他像光绪帝那位大权在握的姨妈一般,斩钉截铁地命令家中人道:“不论何人,不可给任正翕寄信通报情况。”

“可是老爷…”家里唯一的长工秦管家面露难色,尝试辩驳着。

“我是死是生还得牵连那小子?让他回来伺候我?难不成我是个没用的老拖油瓶?”任老先生平生最受不了别人一副心疼关切的眼神,拍案勃然大怒道,“去请个大夫来!医不好我死了也无妨,瞧瞧你担惊受怕的那点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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