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南(1/2)
邵水迤逦千里,穿过这小小的邵南城。
邵南城不知是自何时更名改姓的。百年前这里是邵阳府,北有苏岭之固,南有邵水之流,着实是一方商贾云集的江南水城,再向前追溯,大抵是吴越地某个交界的关隘。繁华经年,水城永驻。
此夜,如同过去的任何一个夜晚,邵水仍缓缓地流,只温柔地拢下一潭霁月的虚影,伴着轻舟上澄黄的小蜡灯摇啊摇。再向远方,水边停着数楫舟子。仿佛镶着薄薄金丝的水波上,渐渐浮起一曲婉转的绍兴戏——这是邵阳戏楼。
戏楼中,一片人间烟火。台上戏子花衣幢幢,水袖纷扬;台下众宾喧坐,推杯换盏。蜜蜡淳淳,空气中荡开一阵缓缓松香,和着三分月光,淙淙漫流。
所有的人都深陷于温柔乡。
陈又骞捧起青瓷品茗杯,轻轻呷了一口乌梅茶,继而蹙眉。
“甜掉牙了,”杨子坚地头蛇似的挑了挑眉,见缝插针地吹毛求疵道,“怕是一壶梅茶半壶蜜吧?!”
陈又骞抿唇不语,半个字都欠奉,只是微微向后靠到了黄檀环椅上。
杨子坚一句话被孤零零撂在半空,却也不感到尴尬,大抵已经全然适应了,便继续堂而皇之地聒噪道:“二爷,听说这戏子是江南新秀,长的好生俊俏,听这唱得可也是曲折百转啊,要不掳过来玩玩?”
陈又骞终于浅睨他一眼,冷冷地回道:“子坚,你是个商人,不要一天到晚把自己当成地痞流氓混混头子。”
“我这…咳…”杨子坚呛了一口甜腻腻的乌梅茶,甜得他喉口发酸,只好讷讷。
这还是杨子坚第一次随陈老板回到邵南,这个他称之为“故乡”的江南小城。
邵南并不是杨子坚想象中的样子,这里虽有小桥流水,虽有渔舟唱晚,但却罩着一层上海南京此类大都市的投影,如同一个十五六岁豆蔻年纪的少女,硬要涂上红唇卷起长发,将自己塞进千奇百怪的小礼裙中,到酒吧舞池中扭动腰肢,再装模作样地咽一口威士忌才罢休。
好在这种不伦不类,丝毫没有影响到生活在邵南的百姓——他们依旧我行我素,矢志不渝地让捕风捉影嚼人口舌的市侩风格流芳百世。
这却是给我们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杨子坚同志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嗓子发酸的杨子坚顿了半晌,便又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决定入乡随俗地说道:“二爷,你看见东南方向第二桌那小白脸儿了吗?就那个黑衣服的,听说他是什么上海什么学堂的什么医学系副教授呢,长得到挺像被哪家富婆包养的皮囊,啧啧啧…”
陈又骞眼睫微微一晃。
上海?
医学系?
几个词像几根引着毛线的针,三两下便熟稔地在陈又骞心头织出了一个分明的名字,一笔一划间缠着点无关紧要的钝痛。
陈又骞少有地依言寻着东南望去,目光舒展,最终很缓慢、很平稳地凝在那人无比熟悉的面颊上。
——果然。
那人的五官相比少年时愈加漂亮深邃,像极了他母亲的琥珀色瞳仁与白皙皮肤被年岁雕刻出近乎于温柔的英俊,曾经那藏着些许叛逆的少年气被熨平,温和而服帖地淡淡环绕在他的周身,温文尔雅、衣冠楚楚,令人忍不住地停留视线。
“任正翕...”陈又骞无声地呢喃道。
那些闲言碎语嫉妒得毫不遮掩可又合情合理,此时的任正翕,白龙鱼服地扔到邵南小百姓眼中,便是“人模狗样”,小心翼翼地夹到那诗三百中,便是“厌厌良人,秩秩德音”了。
无论前者后者,都再也不像曾经那个追在他身后的假装乖巧的小崽子了。
“怎么忽然长这么大了。”陈又骞的心似乎被一双突如其来的手不轻不重地攥了一下,说痛不痛,说痒不痒,但有一种轻飘飘却如影随形的别扭。
他有些固执地盯着那人,似乎是一意孤行地想要在他身上挑拣拉扯出一点点记忆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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