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流(上)(1/2)
梵云这一觉睡得多年未有的黑甜无梦,睁眼时阳光透过隔断门洒在身上,勾出棂子的形状,饶是暖阁无窗,竟也一时明亮得纤毫毕现。
他摸过放在枕边的手表一看,已经过了九点钟,真正扎扎实实睡了一圈儿的觉。四寂无声,金恒春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了一个规规整整的小被窝摊在身边,触手没有余温。他想起上次金恒春说近年习惯了早起,看来也是真的。
他顺手拿了件外衣坐起披上,探着脚在地上找拖鞋,老吴已经听见动静,敲门进来,端了一应洗漱的物件。
“梵云少爷,歇得可好?”老吴显然是在外面候了很久,这会儿看着梵云面色细润,再没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还披着件金恒春家常穿的毛线开衫,不禁露出愈发慈祥欣慰的笑容。
梵云鲜少睡过这样深沉的整觉,一时人有些恍惚,只垂首微笑道“还好”便不再言语。简单收拾了,出了暖阁,就见金恒春已经坐在厅中,餐桌上摆好了一中一西两套早点。当年他们总是起得迟,直接吃一顿早午餐算省事。此时金恒春已经习惯晨起数年,想必是白白饿着等了他许久来吃早餐。
他挨着金恒春坐下,只闻到一阵清新寒凉的气息。细看过去,早上九点钟洁净明亮的阳光里,他的面孔也如此干净鲜洁——刚刮过脸,修齐整了鬓角,头发梳上去,配了一件毫无装饰的青布大褂,整个人冒着一股子科隆水的橙香气。
只是嘴角边上,有两个细细的小血口子颇为扎眼。梵云不禁抚上去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指尖意外传来冰凉的触感。金恒春“嘶”了一声,偏过头去笑道:“还能怎么弄的?刮脸不小心划着了呗。”
老吴端了咖啡壶,一边给梵云满上,一边说道:“三爷今儿一早上起来,先是去洗了个冷水澡,我还说怕三爷激着,三爷只说没事。一会儿又要自己刮脸梳头不让我帮忙,弄得虽然立整,但到底碰着了不是?”
金恒春喝净了自己盏子里的茶,这时也伸过来要咖啡,哼哼道:“你们啊……总是把我当个什么重病号……”
梵云听说他大早上洗了冷水,不由皱起了眉:“眼下开春不久,你不要逞强。莫说是现在,早先你又何曾这时节沾过凉水?”
金恒春闻了闻咖啡,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哪还有那许多讲究了?在云南的时候,病院里都没有多少热水。我身上难受,能得了冷水擦一擦都是好的。那时青雪也总是说,不能激着,就用茶缸子浸了温水手巾给我擦,或者连一缸子温水也没有时,先拿冷水手巾在心口焐热了,才翻个面再给我擦。”
梵云正往吐司上抹黄油,听了一愣,放下餐刀,拿着焦热的吐司,竟一时忘了吃。
金三听他没了动静,只得又道:“怎么,不合胃口?叫老吴照你原先习惯准备的,吐司切边烤过,咸黄油热过。不好的话,这儿还有些白粥,今天有红白的酱豆腐、八宝螺丝转儿、酱瓜条切碎了拌过香油的,我记得你也喜欢,都没动过呢。”
梵云没搭理他,脆脆地咬了一口吐司算是回应。老吴看得有点起急,拿了奶罐糖罐过来:“梵云少爷,加糖加奶您自己来。”
金恒春又道:“这咖啡淡,什么都不加是最好的。豆子是前几日青雪拿来的,他说有同学刚从云南回来,路过保山时买了两袋原豆。原是百年前法国传教士引种,再加上海拔和光照,渐渐育成了这小粒咖啡。闻着极香,入口又柔软清淡,一点酸气都不见。”
梵云呷了一口,热热地烫到心口,也辨不出什么滋味。
“怎么样?”金恒春倒像是对此极感兴趣,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嗯。”梵云放下杯子,“不酸,一点都不酸。”
旁边的老吴已经在脑内捶胸顿足起来,不明白三爷怎么能把这大好天光里甜睡后的温馨早餐弄出如此尴尬的滋味。
两人沉默着吃完面前的食物,老吴又伺候两人重新漱口擦手,这才又说:“梵云少爷,趁现在天光好,您要不去西屋看看我找出来的衣裳?听说您就带了一只箱子回来?天气渐暖,每天换洗之物也要多些,家里的虽是旧衣服,也解一时的需求了。 ”
梵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了一套洗褪色了的褐色竖条纹棉布睡衣,是他十年前这个季节常穿的,外面披了一件米色扭花的毛线开衫,穿的时候不留意,这才发现是金恒春二十来岁时就家常爱穿的那件,肘上起的毛球还清清楚楚。他还没梳头发,赤着脚趿着一双棉拖鞋,再看向素衣危坐的金恒春,骤然觉得他那低垂的眸子里,显出某种洞察的意味来。
他自方才就无端而起的火气盘桓在了喉头,体贴温柔的小易,送来不酸的咖啡的小易,还有他不知光照如何、水温如何的那个铭心刻骨的云南——可是,这火气太没有来由,他没法换来的,是轻巧地躲开的十年,无限苦难的,消磨掉他一双明眸、一生黄金岁月的十年——终究,那年离别的列车,是他自己先踏上去的。
他似乎想了很久,抬起头对老吴说:“德生叔,不麻烦您老了,一大早翻箱倒柜的。我带的换洗衣裳也够,不够再去买也可以的。”
老吴还想说什么,金恒春已经摆了摆手:“说的正是呢,前几天一直在洗晒衣服,满院子都是洗衣粉味夹了樟脑味。我只说,棉的、麻的、毛的衣服,箱子里压了那么久,又是曾经常穿的,恐怕即使未蛀,纤维也朽了。”
梵云听着,手掌暗自抚上贴身的布料,那还是柔软洁净的,离朽坏,真的只有一步之遥么?
金恒春又说:“都说压箱底的贵重衣服其实不怕坏。可这又并不是坏不坏的事。前一阵芳哥见了我,还直说我土气。其他还好说,原先做的那许多成套的洋服,现在竟是古董一般穿不出去了。他说,时下的男装颜色都浅淡了,又讲究宽肩和宽松剪裁,看起来才自如又潇洒,乃是战后的一种新精神。我看不见,想不出他说的样子,他让我摸一摸,我摸了半天也摸不出个所以然。”
梵云想着他上下其手乱摸赵大爷来追逐潮流的样子,不觉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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