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山(下)(1/2)
金恒春的手缓缓向下,握住了梵云的腕子。腕上是一圈钢制的表带,已经被体温熨得微热。他摩挲过表盘,圆形的,想是有漆黑的表盘,烫着银色的罗马数字,十二点那里镶着一颗细钻。指尖触到秒针的走动,齿轮的运转,一如十六年前他送给他,第一次上发条时那样。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空无中伸出了另一只手。东风号令,似乎便落在他的掌中。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或者更临近傍晚。明明是春意,世界却昏黄。
两个人都没有课,他便来他房里闲坐着。舍堂是沿着湖水的四栋二层小楼,两人恰在一栋,李梵云在一层,金恒春住楼上。
他望了望窗外触手可及的花树,对梵云道:“走,陪我看看春天。”
两人出得门来,近在咫尺的湖水堪堪涨起,近水的柳枝草叶蓬乱地将发未发,水面泛起春日里才有的温柔涟漪。
这就是春天么?
可他又觉得不够,两人便继续往北走。
这一处校园改造自荒弃的御苑,只有沿湖一带热闹。只消走出去几步路,就是另一片与世隔绝的湖山和殿宇。
那也是一片水,或者,看得出曾是一片水。干涸的湖底淤泥里,还留着上一年的残荷。枯而未萎,直立着像一排嶙峋的脊背。天色纯乎昏黄,映出的残荷却绝非宋词里的浑金色,也不是红楼梦里用来听雨的那一种。
又有旧年的芦苇,茫茫摇荡,于是令人疑心这便是苍苍的蒹葭了,水却是干的。天色如何已无从知晓,记忆里的这一刻,无分明暗,连东风都定格成一式的昏黄。
却并不冷。两人出门时把大衣抱在手里,这时也没有披上。并肩看着一池枯枝败叶,谁也没有说话。头发和衣角,连同经冬未散的芦苇尖,都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
这就是看过春天了。
于是再抱着大衣沉默着并肩往回走。走几步,又是喧嚷热闹的去吃晚饭,去打球,去闲谈,去酣眠,去早起,去上课的咫尺人间。
他没有开口,却笃定梵云也同样想到了那一个黄昏。他摸索着表带的扣子,比当年多扣了一格——他腕骨突出,想是网球打得又多了些;他的肌肉和脉搏,都已在时间里变得更实更韧,不再是当初那完好而近于脆弱的样子。
梵云任他碰触着,没有想到竟在此情此景里,隔山隔海,偶得了一个沉默着心意相通的亲密时刻。
老吴送罢赵大爷,忙忙地走回里院来,不防就见到这二位紧紧凑在一起,拉着手在廊子上吹风。
上次金恒春生日夜梵云留宿,他早早起来去坐上热水,却想着要晚晚地再去叫他们。没想到二人并没有像当年那般中午方起身,天刚放亮,李梵云便出了暖阁。他一直候着听着动静,赶紧进屋去伺候。就见到两人眼下都青着,贴身还是前一日的衣物,不见温存的意思。
两人谁也不看着谁地草草洗漱,喝过了第一盏茶和第一杯咖啡,梵云便要回城里去,只说有事。金三也不挽留,点头说好。他一介老仆也劝不得,一会儿梵云走了,再一会儿那位小易先生每日例行的殷勤电话就又来了。
此时一不留神,见到他二人又在无人处携手揽腕,老吴不由心下欣慰起来:曾经那样久地、那样好过,怎么会散了呢?
听见老吴脚步,金恒春松开了手。梵云一怔,惊醒一般。
“三爷,外边儿凉。您和梵云少爷进屋说话吧。”
金恒春点点头,吩咐道:“今天……我还是歇在暖阁里吧。”
梵云明白这还是他不动声色的一点体贴,知道他还没有再入旧室的勇气和心意,也不说什么,只扶着金三起来往屋里去。
不免又是一番叠被铺床。暖阁里多了两个小沙发凳,两人都擦脸漱口换了睡衣,梵云便坐在凳子上,看金恒春半靠在床上,手指捏着眉心。
一盏白炽灯离得他很近,他那盲了的眼睛已经习惯性地低垂着了,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头发又长了一些,没有擦发蜡,发丝散下来遮了半段眉毛,方才没注意,这才看到下巴上也多了一片青茬。
梵云不由得说道:“我帮你刮一刮脸吧。”
金恒春手指抚上了自己下巴,皱了皱眉头:“一忙倒忘了,大晚上的也别动带刃的东西,明儿早上再说吧。”
梵云走过来,探手在他脸上一抹,倒也还没扎手,便点头道:“好吧。”
金三又说:“这样的小事,我还是能自己来的,都用不到老吴。只是今天早上一忙就忘了。”
梵云已在他身侧躺了下来,轻笑道:“你倒忙得很。”
“嗨。”金三叹了口气,“也没什么。早上正在擦脸,青雪电话就来了——他往常都不这样早——这不,说上两句话,一扭头就忘了刮脸这茬儿了。”
李梵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嗯”了一声。金恒春这才觉得似乎失言,只得又说:“小易刚来北平工作,总有些事要问我,毕竟他才多大呢。只是……”
他歪了身子,慢慢贴在枕头上,两人一时几乎鼻尖对上了鼻尖。梵云乍闻他的呼吸,竟然一窒,倒是金恒春先偏过了头。
“只是什么?”梵云叹息一样地问他。
“只是……”金恒春合着眼仰面躺着,倒更像当年的他,“他说昨天遇见你了,说还有一位秉和的大夫,给他看过病的。”
梵云听了,心中那没来由的不快又多了几分,但又想着,这不快的确没有来由,便柔声道:“那是Raymond,秉和外科的,我们在说你看病的事,碰巧小易先生他们也在那咖啡屋。”
金恒春微微颔首:“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了我的事,这样辛苦。你从不求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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