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将至(1/2)
44、
这一年的夏季最终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几十、乃至上百年后仍值一个微笑。
两年来声名鹊起的作家陆识忍经由前辈郭樵介绍加入上沪文艺界,同时他的起始点和处女作却在首元。
世人皆知,以首元为中心的中原学风质朴稳健、博采经世,以上沪为中心的江浙学风活泼清新、广涉中西。
二地皆有代表性的文学社团互相切磋论战,文研会、创造社、语丝社、新月社、《现代评论》……数百位男女人杰的机巧创作推动了新文学多元化的发展。
陆识忍的文学生命恰巧融合南北两个文化重镇的传统和人文关怀,当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他的才力和精力、他的人脉、他的话题度、他极其开阔的世界视野、他的心志和爱情——少一样便无法办成。
他要做什么呢?
六月上旬,出生于北方、成长于南方的年轻作家一面延请本埠诗人、戏剧家、家,一面与远道而来的十几位文坛大人物商议具体事项,敲定于本月十五日上午在金陵路B座5号长庆大厦开展一场“迫在眉睫”的文化辩论会。
在这场名为《被西方中心论遮蔽的中华文脉、兼论新文学该往何处走》的盛会正式揭幕之前,愿意参与讨论的文人教授纷纷发表文章,各抒己见,作为活动之先行、铺垫和助势。
内行人讨论文化轻易不用“汗毛”、“精神疾病”这样的热闹词汇,也许其中存在些许隐秘的动因。
总之,他们不约而同选择探讨洋人教会文化对中华文明的潜在影响和互动渗透,思考自上世纪后半叶起、愈演愈烈的学习西方思潮是否存在消极面,有的则渐渐转向研究报刊媒体的良心、底线等传媒学兼跨人学史学问题。
以刊载论文为主的学术杂志自不用说,就连寻常报纸也“一展新颜”,恶俗香/艳的连载和广告一时失去了表演的机会,翻过前两版社会新闻,一连十几页全是学者和作家的相关文章。
嗅出商机的商人最会取巧,什么遮蔽、什么中心论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现编几首联系时事的苏锡小曲,教最有名的伶人悠悠唱念一段,待听众入了神,就莫名其妙推出正在促销售卖的某牛奶肥皂、某白金怀炉……
竟也颇有效果。
“先生,国产好酱油,现买一赠一,很便宜的!”
头戴毛巾的伙计站在店外吆喝,见人要往巷子里走,赶紧拿几大盘蚊香追来。
陈凌看他这样热情,笑笑,“鲜少在家做饭,用不着酱油。”
伙计点头称是,仍不肯放弃,又把蚊香推过去,“先生,那么买蚊香罢。国产好蚊香,夜里防蚊子呀。”
陈凌唔了一声,指着身边陆识忍手里的地图,“张家桥是这附近么。”
“是是!先生你走反了,往那边去,拐过有红招牌的面馆,见一寡妇牌坊就到啦。”伙计搓搓手,“嘿嘿,两位先生,买盘蚊香罢——好嘞,哎唷,谢谢您!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早得贵子!”
……
章绛嫌之前的地方还是吵,新搬了家,一开门不意见到抱一大摞蚊香盒的陈凌,先是一愣,刚想客客气气请人进来喝茶,再瞥见面无表情的陆识忍,嘴角便噙一抹冷笑:
“难怪今天运道差,原来是要见你这种人。”
几个月来,陆识忍愈发沉稳,往往收敛三分天生的薄情冷性,在外人眼中倒很温柔敦厚,堪谓“先生”之尊称。
他本不想来的,也懒得同外人负气争执,只把蚊香堆放在章绛家台阶上,“多谢。嗯。走了。”
“什、什么?”章绛摸不着头脑,像一拳打在湿棉花里,使不上力,怪恶心哩。
陈凌觉得好笑,轻轻拽住陆识忍的衬衫,一个人回头谢他:
“章先生,万谢你肯发文替识忍说话。这蚊香……蚊香其实不是……唔算了,你拿着罢,上沪的蚊子怪会咬人的。”
“识忍?”章绛表情颇为复杂。
陈凌一噎,垂眸思索如何解释,却意外看见章绛紧皱的眉缓缓舒散、布满血丝的眼睛亮晶晶的,想说什么都忘了。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细节?嘶这人怎么回事?
章绛察觉到什么,突然后退半步,讪讪地揉眼,大声咳嗽,脸涨得通红:
“我、我有分寸,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会分清和现实的界限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分清的。”
最后一句他说得尤其轻微,仿佛自言自语。
陈凌绝不会想到那么厌恶陆识忍的章绛如此关注他们的关系、甚至是爱情关系,轻笑一声,“无论如何,这次真要谢谢你。章先生若有意愿,下一期《越鹤》——编辑部想请你写一篇专栏,谈谈鸳鸯蝴蝶派的源流和走向。”
如今原泉书局的正刊杂志不下二十种,《原新》和《越鹤》则一跃成为上沪最一流的两种刊物,寻常二、三流作家挤破了脑袋也未必能成功入选一篇。
章绛埋头创作数月,手边钱袋子快空了,自然乐意供稿,又觉得是蹭了陆识忍的光——虽然他完全明白陆陈的关系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亲昵如情人,仍旧颇为迟疑。
后来他到底没有同意,冷冷地瞧着台阶上十来盒蚊香,“虽说我在文章里指责下九流对《对岸》的无理批评,坚持以为陆识忍没有精神疾病,但你们好像误会了一件事。”
“嗯?”
章绛将冰冷的视线悄悄移向陈凌拽着陆识忍衬衫的手,心里简直有个人在吹奏喜乐,偏板着脸强调道:
“文章奏效恐怕是读者认为我常年攻讦陆识忍,此次一改作风,反说明他问心无愧。哼,所谓写讲求的反面人物反效应嘛。可我此举不是忏悔,我……总之我是有其他原因的。我巴不得自己是红先生呢。过去怎样骂他、讥讽他,将来绛之照样如此。以上。我、我说完了,咳。”
多此一举的家多收获两声感谢和一个意想不到的半鞠躬,右手伸出又收回,默默目送他们走远。
啊……他真想遇见一位可爱的淑女,用自己的爱情挽救即将枯竭的灵感。
密斯姜说得太对了,旁观他人的爱情——何况这不是爱情、纯是男人的友谊——好生伤身伤心啊,也很难写出真挚的!
章绛长叹几声,把足够用到明年的蚊香搬进家,揣一双竹筷,出门去附近的面馆吃午饭。
金黄色泽的炸鱼片和炸茄子摆满盆大的面碗,底下是满满浇了滚烫猪骨汤的宽面条。
喷香软烂的宽面配一爿手切酱牛肉是章绛平生最爱。
捉襟见肘的家大口嚼咽面条,旁若无人,两鬓汗流不止。
“老板,来一碗noodles(面条)……和他的一样。”
“啊,那个,先生,您、我,那个努得斯是?”
“就是面条。”章绛含糊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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