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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是夜,一艘多帆长桅杆的白色轮船经过十四天的航行终于抵达上沪东码头。
郑衡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下了船,摘帽躬身和陆识忍致意,笑着说,“陈凌那小子呢,他倒好,躲哪清闲去了,叫你一个人来接我?”
“他说衡哥……三表哥舟车劳顿,特预订金鲁饭店的主厨谢缪至家设宴为你接风。这个点,”陆识忍抬手看表,“我想他才下班。陈凌在书局事务繁多,你或许误会——”
“好好,我说着玩的,那咱们快走吧,教你一说,我真饿了。”郑衡不跟陆识忍虚客气,拉开车门大喇喇跨进后座,左右打量车内疏阔的空间格局,“你两买的新车?”
“嗯。”
“车型流利,样子气派。可惜两广的车行鲜少售卖这种样式,不然我就沿国路自己开一辆回去。欸识忍你以为如何?”
“……可以。”
陆识忍大多时候不开口,专心开车要紧;可郑衡是什么人,从小连特难伺候、爱使少爷脾气的表弟陈凌都能和和气气地招待,还怕他这闷葫芦般的普通性格?又是说南边的新风尚,又是谈国外的社会思潮,一路几乎自说自话聊到了万铜里。
公寓的铁栅栏大开,两只狗呜呜地缩在窝里朝厨师一行人吠叫。整栋洋房漆黑一片,木秋千前唯独几盏地灯闪烁着莹绿色的幽光。
厨师谢缪见主人家来了,擦擦胸脯下肥膘上的热汗,叉着腰嘟囔埋怨几声。
陆识忍看见什么一闪一闪的东西,拿过他的手电筒一照,果在草丛找出一串钥匙。
“怎么了?”郑衡收敛惬意的神情,缓缓放稳行李箱凑身问询。
“这是陈凌的。”陆识忍把钥匙揣进口袋,垂眸思索,“他回家了,可是没来得及开门。”
“啊?世界一流繁华的上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有人能强行绑架他不成?转三百米便有巡查的值班亭子。”郑衡本是开玩笑,但见陆识忍面无表情,便悻悻地擦了一下鼻子,“许是因书局的事情急匆匆走了。你打电话问问呀。”
陆识忍正有此意,快步走向家门,身后却传来汽车临时刹车发出的尖锐噪声。
两只虎眼般炯炯凶悍的车前白炽大灯哗地照亮铁栅栏和鹅卵石小路。
陈宅的仆人渚庆下了车。他见到郑衡也在,略感惊讶,不过很快掩下情绪,改变陈齐知交代的说辞,临时现编道:
“少爷回吴城去了。老爷派我转达此事与陆先生。”
“他为什么去?”陆识忍面上平静无波,而作家天生的习性已设想了种种消极的情形。
“成亲去了。”
“噗。”郑衡觉得很好笑,“哈哈,陈凌哪来的未婚妻啊。渚庆,你万别告我、姑妈临时给他找了一个大姑娘?婚姻大事岂能仓促,赶鸭子上架明是结仇,暗是结怨。你少蒙我们。”
渚庆晓得自己没编好,到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补充道:
“不,表少爷,今年春节老爷去沔府探望郑老太爷的病,忽听大太太提起舅老爷恩师的孙女苏小姐——那是位很出色的名门闺秀——大太太说去年就曾撮合她与少爷彼此熟悉,太太好像也很满意。”
“我姆妈?”郑衡立时傻眼。苏老编修的孙女,他依稀记得叫什么苏美葭来着……这还、还真是姆妈的行事风格。
“是,确是大太太。老爷一听,晓得少爷去年已一路护送苏小姐去女校念书,说若非太太急着坐飞机来上沪、不意忘了这件美事,两家早该结亲的。”
“够了!”陆识忍低喝一声,眉头紧锁,声音冷淡若冰,“带我去找他。”
渚庆的虚笑凝滞于嘴角,“陆先生的意思是?”
“郑衡兄,请你同我一道去。”
“好好。呃,去哪?”
陆识忍似笑非笑地看渚庆,“码头。我们今晚坐船回吴城找陈凌要饭吃。”
*
另一边。
微弱的烛光在陈凌的眼皮上轻轻跃动。
他垂头看向地毯上鲜橘色的波斯菊花纹,咽喉火辣辣的疼,背上几道鞭痕穿破风衣和衬衫的遮掩,点点血迹沿着脊骨、肩胛骨与肌肉的起伏缓缓渗出,逐层洇染。
隔着昏惑的光线远观其肩背,像是集十余种皴法于一身的山水画习作。
干燥沉闷的空气将他囚禁在这一方古朴典雅的求书小斋——高背木椅、黄花梨书桌、玉镇纸、澄泥砚、高至天花板宽据一面墙的大书架……乃至悬挂于窗侧的“归守恒常”等书院箴言,像极了他幼时院子里的东厢房。
简直一模一样。
这间由陈齐知亲手指点装潢布置的房间现在成为关押逆子的监狱、牢笼。殊途同归,荒谬至极。
一道白光透过门缝打进来。
陈齐知解开三重门锁,收好三把钥匙方迈步走进来,板着阴沉的黑脸挑了一张椅子坐下。
陈凌则跪在离他四尺远的地方,身前是一面没磨通透的铜镜——这镜子便不是用来照人的,自前朝起,工匠们就按老塾师的吩咐在黄铜表面刻描《孝经注文》与仲尼画像,用以训诫子弟。
端和庄圣的孔子像在密密麻麻的仁孝忠敬文字的衬托下显得妖异而诡怖,不似至善儒师,被别有用心的人剥去圣贤气质,反类地府无常。
陈少爷小时候常常被它的阴秘狰狞吓得彻夜不敢入眠,跪过规定的时间了,个子还没椅子腿高,却不得不赶紧趴在桌案背书习字,以备明早父亲和师傅的抽问考校。
他爱读书,也惧怕读书。这是父亲慷慨送与他的天赋,亦是阴影,使他很多年里都不敢和父亲相抗争。
是的,他从未成功忤逆过父亲,哪怕一回。
陈凌无意识回忆起爸爸往日的冷言冷语,心感凄怆。
身侧的黑影动了一下,伴随几声带痰的咳嗽。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管你了?呵,你装病躲了念书,整天拿我的钱耀武扬威、斗鸡遛狗,我说随你去,实是要冷眼看看,你能顽劣到什么地步!混账,畜生,丢人的东西!你玩妓/女还不够,竟走邪门去狭亵男子——”
陈齐知见一直低着头的儿子忽敢抬脸直视自己,一时卡壳,不由大为光火。
“爸爸,我刚和你说过的,你不要把你的生气、你对我的厌恶推到陆识忍身上。他是很光明的人,我喜欢他,也是很光明的事情。即便你拿竹鞭抽我十次、百次,我绝不后悔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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