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南墙(1/2)
32、
是夜,松翠堂东间。
陈凌哎唷一声,捂着右手手背躲避滴落成线的蜡油,定神一看:拇指到底被烫红了。
“找着没啊?”郑老太爷眯着眼仍往这边凑,手中洋白烛微微晃动。
陈凌强忍灼痛,从若干瓶瓶罐罐中摸出一个绿丝绒的小圆盒,“是不是这个?”
郑老太爷呼出一口热气,抓着陆识忍的手臂慢慢坐下,态度活像个纨绔大少,“你自己开!傻了吧唧的,猪脑子都长哪里去了!”
能如此惬意地骂陈少爷的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人里辈分最高的还就是眼前这位。
陈凌不吭声,老实地撕去玉质搭扣处的豆蔻色陈年封胶:
一对通体金灿透润的龙凤玉镯躺在盒内明黄色的苏绸上,镯内侧阴刻古籀文“护主姻缘”四字。
郑老太爷用下巴示意陆识忍先把它们收起来,自己另从左袖里摸出一把钥匙:
“凌凌,你再去多宝阁后面的福寿纹木箱里找找,有个、呃我记得……该是仿宋黑漆盒,四四方方的,你去找来。”
陈凌见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不由伤心难抑,又格外惴惴不安,迅速瞥了一眼面色沉着的陆识忍,起身快步往西间暗处走。
“爸爸,你睡了么?该喝药了。”陈凌的大舅姆在门外轻声问道。
“又是安神的?我没事,我不喝,你回去歇着罢。”
大舅姆好不郁闷,挽着新妇的手往自己院子去,走远了才敢悄声埋怨几句:
“爸爸他今天不大对劲,看戏看了一半就闹着要回房,偏还不让我们跟着!唉,老爷子七十来岁的人,阿杏你说说、磕着哪了不是给大家平添麻烦么。”
……
这厢,郑老太爷靠坐在床头,左手摩挲一节羊脂玉扳指,右手指向一盒子的田契庄契、金银玛瑙戒指耳环等西洋形制的首饰,向陆识忍一件件说明道:
“这八百亩上等稻田、一千亩中等水田,六个成衣铺、两个当铺、九个收成不错的农庄——我记得还有好些油铺、绸庄、缫丝园,究竟多少记不大清,原都是给文钰的嫁妆。她是老小,性格乖戾,争强好胜,不如文玫远矣……我按当年凌凌你姆妈出嫁的规格、削减三分之二,也算她胆敢忤逆父母的教训。
“至于这些不值钱的首饰,什么时候派金匠打造的……嗳,不记得了。陆小子,你姆妈从小就喜欢洋人的玩意,念女学、穿洋服、照相、烫头发……早些年谁见过这些不像话的东西,也就是她生的晚。我或许没有一碗水端平,不过她究竟曾是我的亲生女儿,该谅解我才是。”
陈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静静地听,不敢妄加议论二十多年前长辈们的恩怨是非。
床柱四角玻璃灯罩里的棉芯渐渐烧焦、断裂,终湮没于清冷的空气。
床榻咫尺间的光亮霎时微弱黯淡了许多。
“呵,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文钰不肯低头认错,我也不收回我的话——我不后悔,从不后悔……我恨不得当时一脚踢死她。陆小子,你过来些。你姆妈待你很不尽心,我晓得,我都听文玫讲了——她姐姐还百般维护——文钰是我四个儿女里脾气最怪的,又自以为是,想到什么做什么。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我代她向你赔罪了,请你不要记恨她。”
郑老太爷双手撑着床板站起来。
陆识忍见老人要向自己行歉礼,连忙上前阻拦他。
“不,你不是我家里的人,不必像凌凌一样敬我——凌凌,你说是不是?哎唷,小囡脸色仔真差,我刚吓着你了罢。”
陈凌坐如针毡,半天扯出一个忒夸张的笑脸。
郑老太爷心里直叹气,掩下眼中的清明,轻哼两声,推开陆识忍,复又坐在床沿,冷声叫他把这一盒子带走。
“老先生,恕我不能收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母亲,这是她的东西——”不是我该得的。
“什么她的!这是我的!她是谁?难道她还肯姓郑?……我好歹曾是她的爸爸,该我还债罢了。她一时兴起收养你、又跟那姓陆的忘八把你丢在上沪,看来、二十几年过去文钰是没一点长进!活该她没有孩子——”
郑老太爷粗鲁地揩拭眼角抹去些许湿痕,歪过头朝银痰瓶里咳嗽几下,“你都拿走吧,就为谢你大老远跑来看我,不值什么钱,这总行了。”
陆识忍继续婉言谢绝。
一旁的陈凌没帮腔,他正暗暗怀疑外祖父此时的糊涂是真是假,甫一回神,但见老人从一大堆首饰里翻拣出两枚血红色的宝石。
宝石尚未经过切割打磨,在朦胧的黑里仿佛裹上了一层釉质。
“很好,嗯,晓得钱乃身外之物、多余只是累赘。你是这样的儿郎,我就放心了——好在文钰没亲自教你什么!嗳她根本不会当人家姆妈的。凌凌啊,这一盒东西很晦气,我也不好给外人——等我老了(去世),你自己来取,和陆小子随便卖些钱买书玩吧。”
郑老太爷不容置喙,立即命两个年轻人伸出手,一人分一枚宝石。
“这是……”陈凌手心冒汗。
“傻孩子,你爷爷要活着,见你瞻前顾后的模样非把你一脚踢到门外去!”郑老太爷强迫两人收下,疲惫地捏了捏僵硬的耳根,“我没病,净听你舅舅瞎说。我才多大,什么都记得,睡一觉也不会忘。”
“老先生,既然您都知道了,那么我和陈凌——”
“得啦得啦,我跟外孙说话,有你一个外人插嘴的地方么。”老人眼神一凛,复又露出松懈散漫的神情,“我们这样的人家,几世几代吃朝廷俸禄的高门大户,家里子弟与男人要好……且不说寻常,也不能算稀罕事。你姆妈该晓得的。文玫她看上去柔弱爱哭,所以她妹妹一直瞧不起她。实际上呢,你姆妈什么事没见过!”
陈凌听呆了,愣愣点头。
老人满意地笑道,“嗯,我想也是,她不至于无措。我再猜猜,你爸爸还不晓得?”
“是。”陈凌攥握宝石,反复编改腹稿,最终鼓起勇气向郑老太爷坦白道,“可是我们不打算瞒他太久。我和陆识忍不是玩的,我……不会娶妻,我、我喜欢他,只喜欢他。”
老人心惊如涛涌,只是他掌权几十年,轻易不教人看出情绪,甚至装起彻底的糊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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