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1/2)
26、
厅里高矮胖瘦几十个男子,章绛是其中穿着最考究的,与旁人明显不同。
是以一眼就能找出他来。
“他是不是认识你?”陈凌微微挑眉小声问陆识忍。
“谁?”
“你看阿——”
陆识忍接过雨伞交与仆人,顺着陈凌的指示望向人群,目光扫到章绛时不由一顿,最终到底只说他是章绛。
章绛、立早章……
陈凌暗自琢磨这个名字的分量,忽见曾校长大腹便便地朝他们两走过来,遂将其搁置,与陆识忍一道欠身鞠躬问好。
曾校长和两个年轻人一一握手,转过身对着众人介绍沙龙的新成员,话里丝毫不掩欣赏之意:
“这位是作家陆识忍,很年轻的,年前出版短篇集《十月》,最近托名为言心发表中篇《对岸》。呵呵,说起来陆先生还是我校哲学系伊万教授的学生,上月他结束欧洲访问回沪,我们两个老家伙碰头一谈,欸,倒想起四年前秋天的入学典礼上……我好像为陆先生戴过校徽或是怎样?”
陆识忍随即讲了几句客套的场面话,大意是感谢曾校长的栽培——尽管他甚至从未旁听过一节曾本的课。
在外,年轻的作家一向沉稳谦恭,挑不出半点错,然而缺乏真心实意。被他的谈吐举止迷惑了的人只要稍稍热情些就得不到回应,于是渐渐明白此人无法深交、是一个骨子里矜傲冷漠的狂人。
与陆识忍初次见面的曾校长可不管这些,虽清楚是后辈的恭维,不禁满面红光,欣欣然继续介绍:
“啊这位是原泉书局的局长陈凌先生。也很年轻呐。上月《越鹤》关于清人四家杜诗注解的专题里有一篇是鄙人的拙作,陈先生负责终审,当天致电问我是否用错了一处材料。我拿来一看,很是惭愧。交稿前特意让谷春他们几个提提意见,结果他净在大体不错的论证上纠缠用词,真正错的呢偏偏没看见,唉,忒不像话!”
谷春是曾校长最拿得出手的得意门生之一。
在场的大多知道此事,不由纷纷点头,称许陈凌学问深厚、校对仔细,更说曾校长诚恳求实、不端学术架子云云。
宾主尽欢。
一时,沙龙的氛围相当热闹。
章绛却好似掉进泥潭,眼睁睁地看着俏丽动人的曾小姐加入陆识忍那一桌的谈话,而原本坐在这一片的评论家也都慢慢挪过去旁听。
他有些无助,四下寻找父亲章黔的身影。可是父亲正和曾校长夫妇聊天,看样子一两小时内不会搭理自己了。
“陈先生,等等——”
陈凌听见有人叫他,将刚签好的一份合同夹在臂侧,“……章先生?”
“呃……”章绛把人喊住了,反而不知说什么,迟疑半晌,慢吞吞开口:“请问你和陆识忍一起来的么?”
“嗯。邀请函上写着我和他两个人的名字,自然一同来。”
这话大体不错。
其实陈凌应邀前来的主要原因是参加沙龙的成员中有人愿意投资出版行业,部分是批评家和收藏家,还有一些好风雅的金融界高层人士。
总之一句话,眼下他是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比起谈论不怎么听得懂的西洋美术和什么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谈成一笔资金更加经济。
“你们住在一起?!”
一说完,章绛便暗暗摇头,心想:
不,陆识忍那样的性格是绝不会愿意同外人合住的。当年他们在一个中学组织的诗会上认识,他担任辨论诗性与异化问题的主持人,大家都很支持,坐在最后排一声不吭的陆识忍却突然提出异议,一通驳斥令他下不来台,匆匆离席,在同学们面前丢了脸。
“是的。我们住同一栋公寓。”陈凌余光瞥见软皮沙发那坐着的陆识忍不大高兴,想起对方好像说过中学时与章绛有些过节,心里觉得好笑,仍然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喔,对了,章先生,你的书写得很好。久闻大名,今日幸会。”
章绛颇感意外,默默打量他,“怎么讲?”
陈凌眨了眨眼,放弃现编,坦荡地承认道:
“我朋友家的姊妹全爱读《风筝红》。‘十年香玉,七窍玲珑;一朝齑粉,空留痴恨。’章先生的文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意思就是说他自己没看过,指不定什么朋友也是胡诌的。
明白归明白,章绛听了心情居然舒畅许多,翘起嘴角,“陈先生谬赞。绛之如今重读,只读出满纸幼稚,正所谓少年强说愁也。”
“你知道便好。”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陈凌身后响起,陆识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章绛见到陆识忍,脸上一阵青白变幻,评论家和诗人的话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今晚的沙龙的中心人物本该是他,现在倒像个端菜的丫头!
也许他今天便不该随父亲来。
他十几岁凭借处女作《风筝红》出名时,陆识忍不过是个在高中诗社练笔的小角色。仅就创作的才华和经验积累来说,陆识忍无疑永远够不着他的脚后跟。
自己只是、只是这两年时运不济……亦或者没有一个在《文艺研究》拥有话语权的大前辈。
对,时运不济!
父亲是历史方面的教授,于文学上不能帮助他什么。何况他身边也没有像陈先生这样的——
“章先生,你不要紧罢?”
青年温和的声线如潺潺清泉唤回章绛深受打击的魂灵。
“呃不,不要紧。”
陈凌点点头,最后的客套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陆识忍牵着手强行拽走了。
一双微狭的桃花眼流露点点歉意和活泼的生气,旋即消失在昏暗的阴影中。
章绛回神时吓了一跳,几步走到三角钢琴边,背倚琴沿,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沙龙行至后半程,约好前来为章黔父子拍照的摄像师将将赶到,拍了两张合影就被章黔打发去找儿子章绛。
“咔嚓。”
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
章绛看见老熟人埃尔维斯朝自己招手,短促地笑了一声,“来得真迟。不过也不迟。”横竖今晚他是配角中的配角。
“哦,亲爱的密斯特绛,请你原谅我,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和你父亲应该站在中央——嘘,”摄像师做了个俏皮的手势,压低声音补充道:“sorry,我没拍你。在你两点钟方向单独待着的那两位年轻男士互动很默契,他们之间有一种……一种、一种——”
“亲昵?”章绛扯扯嘴角,随便给了个词。
摄像师点点头,停止比划,“对!我拍了一张。角度、人物和构图,只要是你能想象到的元素,一切都非常perfect,我想洗出来留作个人纪念,以天父的名义向你保证不会外传的。”
章绛觉得不妥,劝埃尔维斯删了,可是毕竟是朋友,说了两遍对方不听,只能当作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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