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得(1/2)
17、
“他于我是满世界再找不到另一个他的存在。”
陈凌低声复述两遍,脑海里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挥之不去,眼睛又热又胀,臊得赶紧抓起两副白手套挡住脸,倏地腰间一软脱了力气、笑倒在木箱上,“陆识忍,你真敢讲阿。好奇怪的诡辩。你顺他的意思说我们是朋友不就得了。我想爸爸他脸色不好看罢?教训你没有?该!谁让你背着我一个人偷偷跑去见他。”
船上搬货的水手们排队下楼梯,个个打赤膊,吆喝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港口叫卖鲢鱼的渔夫划开鱼肚,老练地抠出一串血/淋/淋的鱼鳔胆脏丢入瓷盆中。烈日与江面的交界处弥漫着汗水与腌制品的酸味。
陆识忍想把陈凌拽起来尽快搬完书回家,可陈凌脸埋在臂弯哼哼唧唧不愿动弹。他无法,只能抽走一副手套,顺带把青年无意间卷撩上去的衬衫拉下来,遮住其白皙纤美的腰背。
温热的手指滑过微微下凹的腰窝、又流连至腰椎,不知碰到他什么敏/感的地方,陈凌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躲避时连带身下木箱都往前挪出半步之远。
他回头怒视陆识忍,额上有一道磕出来的红印。
“你你少动手动脚!离我远点。我快热死了,衣服不是还好好地穿着没脱么。”陈凌单手撑着木箱站稳了,垂眸戴手套,轻咳两声,“两天前发生的事,口风真紧啊陆识忍,到今天才舍得告诉我。”
陆识忍也觉得船舱闷热,伸展几下手指,心底生出零星燥意,目光沉沉望向对方:
“你何必再躲……算了。五号晚上我们吃完饭,你急着去印刷厂检查印坏了的书页;昨天一整天都不在家。”
陈凌边核对从吴城寄来的古籍箱数,边为搬回公寓后如何存放而发愁,心思早不在此,敷衍地回道:
“好吧。陆先生总有道理,我一辈子说不过你。爸爸呢,他有没有讲为什么喊你去?特意避开我、怕我晓得了跟来?”
“爸爸他——”某人一噎,喉咙收紧,僵硬地转身去搬箱子。
口误是具有意义的。
陈凌突然忘了《杜诗集解》的具体册数,只晓得直愣愣盯着船板看,磕磕巴巴地嘀咕道:
“你热疯了?他才不是你的……咳,你、你既然当他的面喊伯父、姨夫,在我面前避什么亲疏远近的嫌!我家可从来只有我一个儿子。”
此时,他们雇用的两个搬运工回来了。根据陈凌的指挥,两人复又合搬一箱书渐渐走远消失在楼梯尽头。
经人打岔救场,陆识忍举止恢复如常,仿佛一切只是陈凌的幻觉:“……他大概听说我最近在你办书局和《原新》一事上出了些力。他直言——直言因此对我有所改观。你放心,他并未批评我,一句也无。”
一只长喙水鸟立在距离陈凌十尺远的桅杆上,蓝白相间的羽毛闪闪发亮。
湿润的江风隔着玻璃窗呜呜咽咽地拍打船只的心弦。
说谎的混账。可恶的家伙。
陈凌了然,轻笑一声。不过爸爸的态度确实有所松动,没必要继续追根究底。
“除了这个呢,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聊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陆识忍想起陈父回忆时的口吻,微微勾起嘴角,“你总惹他生气。”
“啊?就这个?等等,你不会当真了吧?”
陆识忍没有正面回答,“……下午晚些时候,他问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那位秦助理来找他签字,厨房的师傅似乎也有紧迫的事要同他商量;我便说你请我去珍宴楼吃饭,时间不早先行告辞云云。”
陈凌白紧张好奇一场,用力揭下长木箱外贴着的清单,“唔,想必还是我念书时如何忤逆他的事情。你不听也罢,最好一件都不要听——嘶锡愚这混蛋!他怎么把我的书都寄来了!陆识忍,我们家里三楼放的下吗?”
他当时在信里叮嘱朋友们一定亲自送书来沪,结果一个范恒森新婚燕尔要陪太太去省城玩,一个常繁常丏兄弟打猎时走火伤了大腿,最后剩下个大闲人张锡愚吧,偏偏还半路撂担子下船参加当地的古董拍卖会去了。
幸好他的书没有出现任何丢失散佚的情况。
今年出伏得早,长江汛期将至,古书珍本最忌受潮,即刻退回吴城是下下策。
那还能怎么办呢,当下唯有搬回万铜里一条路。
至于送到陈齐知的大宅——陈凌暗中担心自己的书一去不返——毕竟去年舅舅送他的蜀刻本《西林集》就被爸爸以赏阅的名义留在身边、从此只字不提还期啦。
此次张锡愚一共打包了二十七只长宽不一的大木箱,每箱内嵌五寸半厚的海绵,单册本、书函装本皆用防水雨衣布仔细包裹。他到底曾受学于傅老先生,明白宋元刻本、抄本之珍贵,尚不算辜负老友所托。
陈凌回家后先拆开一只箱子小心检查,刚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和陆识忍上三楼一看却彻底傻眼了。
原计划用来贮藏书籍的三楼墙壁大面积渗水,靠窗的两面尤其潮湿,墙纸剥落严重。
陈凌连忙攀爬竖在墙角的矮梯,斜着身体往阁楼上张望,发现阁楼横梁上方的采光窗户破了,一汪积水还未完全消退。
昨夜狂风骤雨至拂晓方歇。
上沪夏季多雨,六、七月的暴雨比昨天的雨大多了,洋房都不甚要紧,他一时疏忽竟以为这房子是天塌下来也吹不坏的金刚!
渗入墙壁的雨水最难处理干净,过两天汛期一到,一个月里大半是雨天;而到了九月,一则江淮秋雨连绵,二则海雾湿露渐起,为脆弱的宋元本考虑,大抵十月份三楼才能恢复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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