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壁(1/2)
6、
办公室里霎时陷入寂静。
陈凌轻轻掸去风景画木轴上的蛛网,好整以暇地看向来人,心中仍在思考印刷厂如何试营业的问题。
年若玮心直口快,以为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既横竖已经顶撞了新老板,额角不由青筋鼓胀,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我是什么都不怕的。了不起就丢了饭碗到霞飞路讨饭呗。树移死,人移活,我有的是力气,还怕你们这些穿西装皮鞋、人模狗样的外地佬吗?”
“小年!”包戈拼命给他递眼神,连连叹气跺脚。
年若玮装作没看见,凭借莽撞冲动的精神大跨一步,直截站到陈凌面前。
陈凌避让他一臂距离,侧身垂眸打量手中的画轴,“这是你师父负责落石印刷的么?”
“不是他。”年若玮的腹稿还没成型就被人打断了,见青年态度散漫,稍稍萎靡的气势便重新燃烧起来,“你拿它治我的罪吗?是,这套《西湖好风光》挂画本该由钱生来打版,四月离职的赵师傅监印……当时他们手里还有印三国英雄画片的好活,我就偷偷试手了。你想怎样?”
陈凌把画轴掉换方向反握在手里,奇怪地看他,“我现是你的老板么?”
“是。又怎样?”
陈凌轻笑,“哪有工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道理。你印得很精细,分了五次套色?”
这人好神经!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瞎问!
但谈起本行手艺,小年一时忘却了处境,难免轻蔑地反驳道:
“哼,你去找找,满上沪能把苏东坡的诗、西湖、白塔、月亮、柳树、男女游客十成十描到石板上的,不会超过一百个!再说这套色分印的麻烦,我前年印它总共套色了十四次。可惜太费油墨,总之定价上不去……闵老板后来把我单独找来,嘱咐不用再印。他老早就找过我了。”
言下之意是你他妈的少狗拿耗子、瞎翻陈年旧账!
陈凌挑挑眉,心下不爽,待少爷脾气沉寂下去,方朝他笑,示意其接过画轴:
“听说你还是学徒的工资?我现把你提到你师父一级——过两天你们师徒可能要和铅印课一起试印一本图文并茂的小学教材。我想看看,厂里目前究竟能印什么水平的东西。”
小学课本?
包戈为小年捏了一把汗,没注意陈凌强调的“图文并茂”四字,急着插话道:
“陈老板,你刚进书业,哈哈,或许还有不完全了解的领域。这教育类的书籍真不好印啊。谁不晓得赚学生和家长的钱最容易呢。光上沪一地,就有商务、中华、民智等八大书局,再有什么英文教育、共学会的中小出版社掺和,每年春秋开学季、彼此攀咬竞争得相当厉害!”
小年咬咬牙,因并不打算真正脱离印刷业,见新老板肯重用自己,为赢过师父,一股脑儿全答应了:
“嗐,包老你别讲晦气话!陈先生你放心。前面多有得罪,请您‘大人肚子里撑宰相’——唉反正是那个意思。我不要涨工资,先教你看看我的本事再说别的。保不齐,我将来能做落石课的课长哩!”
听上去野心不小。
这与陈凌的计划一拍即合。
他站在深浅难辨的河流里,其实前途未卜;当着工人的面,却必须表现出十二分的勇气和积极:
“好。我等着看。你去忙罢。”
“得!陈先生,包老,你们慢慢聊!”
在场三人只有老会计愁眉不展,暗暗担心工厂的明天。
如今市面上最流行的书非教育类图书莫属。
上沪公、私立中小学林立,见识过灯红酒绿的家长们无论什么出身,都拼着要把子女送进好学校念书。按理出版配套的练习册、考试指南或诸如此类的应用工具书是很有市场的。
此外,上沪市政开出的工资待遇堪称一流,兼与中央所在的某省某市“比邻”,江浙一带的有为男子但凡想考个县长、乡长施展抱负,不看《模范县政》、《农村现代教育条例》等书,怎么能在几千人的大考里考得中!
是以陈凌在谨慎考察之后,才决定学习其他大书局集中精力印刷教材的做法。
他不乏天真地想先在行业发展最成熟的教育考试领域分一杯羹。
不过正如包戈所说,教育相关书籍的出版印刷竞争激烈异常,区区个人的小资本在商务和中华这样的书业巨擘面前根本无法立足。
陈凌的计划很快碰壁。
他去找几位小有声望的教育家、中学教师和懂得编写教材的青年编辑,要么得知对方早与中华等出版社签订合约、事务繁重;要么发现对方徒有虚名,表现出来的半桶水才能不足以支持其倨傲的态度。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到了6月20日。
上沪大部分学校都开始准备放暑假了。
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编写人,陈凌急得夜里睡不着,嘴边长出一小串燎泡。
“好了没?你别盯着看,小心明天也长了。”
他盘腿坐在陆识忍的床上,桃花眼微狭而湿润,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陆识忍这两天在赶五月积压的稿子,帮不上陈凌的忙——陈凌也不要他加倍熬夜,闻言挤出一团油状的外敷药膏粗鲁地抹在青年的嘴角,冰冷的指尖就着涂药的姿势轻轻一推。
陈凌浑身没力气,顺势倒在床上,闭上眼平躺着,根本不打算爬起来:
“陆识忍,我失眠两天了。这里,你听,砰砰跳。”
“……”陆识忍看他面色苍白、唇边则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粉色新痂,难免心浮气躁,继而把陈凌从自己床上揪起来,“心脏本就该砰砰跳,不跳是死了。”
嘿这混账!
今年自从在车站重逢,陈凌还是第一次听见陆识忍的冷嘲,瞪他一眼,顺势慵懒地趴在其肩膀上,“也是……和你待着的时候常常砰砰跳——唔你做什么?!”
陆识忍神色淡淡的,单手从上至下解衬衫的扣子,另一只手虚搂过青年的腰:“衬衫被你嘴上的药膏沾到了。啧,好脏。要在我这里睡么?那我换完衣服去三楼写字。”
陈凌眨了眨眼,沉吟思索“写字”二字,突然下定决心,也不困了,摇摇头,推开他赤着脚往自己的卧室跑去,“你不要去,三楼留给我!我不信少爷我编不出一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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