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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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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只需晓得这里是上沪,是全国最时髦的大城市就足够了。

时值暮春五月,繁花落尽,绿枝新生。

霞飞路彻夜不眠,金陵路车来车往;石库门一排排洋气别墅粉墙红瓦,各地逃难至此的乡绅太太们还在黑梦中咀嚼口涎,花园里早就鸟雀叽喳、猫狗打架,满地喧闹与狼藉。

清晨雾浓露重,太阳虽已升得老高,出门买菜倒马桶的人大多还披件薄外套。随便你走几步,同做油条煎包的师傅问个好,从报童那买一份《本埠增刊》浏览要闻,发鬓与脸颊上便沾满灰扑扑的雾气。

唉,工厂越建越多,空气里天天像放硫磺鞭炮!

老程捂唇咳嗽两声,背过身一仰头、一动嘴巴和喉咙,猛地弯下腰吐出一口银霜霜的老痰。

他往新布鞋上淡淡看了一眼,收回准备碾痰的脚,擤擤红鼻子,两手拢在夹棉袖子里继续往家走。

老程是国字脸,下颌宽广,唇峰上长着一个绿豆大的肉瘤,不爱笑,也不爱皱眉,眼睛里总归带几缕血丝。退休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和和气气地问他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还不服老,从口袋里摸出生满绿锈的眼镜戴上,冷哼一声,立马悔棋跑路。

他不爱干净,不大讲卫生,一件的确良外套穿得新油污掩盖了旧牙膏沫、袖口又黑又硬;有时坐在小摊上吃稀饭,能引来十几只绿头苍蝇的吸食——堪称老程本人独创的最大奇迹。

观马街三条里的老住户都认得他,这个背花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叫他一声“程爷爷”,那个穿汗衫背心在花园里喂狗的银行职员喊他一句“早饭吃了没啊大爷”。

老程还挺“倨傲”,昂首挺胸微微颔首,把袖里藏着的两个金桔子掏出来,“阿毛,给你课上吃。”

叫阿毛的小学生抓了一个急忙剥开塞进嘴里,朝他笑笑,跑到外面大街上等校车。

“嗳,这没家教的猴!”老程摇摇头,感到喉咙又痒丝丝的,对准隔壁李教授家的花坛分三次把痰吐干净。转身略走十来步,越过漆白的铁栅栏——他到家了。

这幢高四层、带停车棚与小花园的独幢公寓占地不过半亩,仿巴洛克风格的雕白飞檐半旧不新、出现了黑褐色的斜纹,墙角杂草丛生,外凸的避雨玄关的门上还贴着前年春节的对联。

自去年五月起,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在此,每日早早出门买饭吃,天气好就在外面公园里下下棋、晒晒太阳;像今天这样大雾的时候么,他只好烧两壶热白开、慢慢将它就着大饼馒头吞咽下肚,坐在窗口默默等待夜晚的来临。

老程走得不急不慌,悠悠解开夹棉最上方的盘扣,伸手到腋下夹袋里摸钥匙——

他眼神不好,走到铁门外才发现院子里站着两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

听见脚步声,两人一齐回头看他。

当中长相风流、面若桃李的那个……老程不认识。

他没有任何好奇心,把钥匙重新放回衣服里侧,佝偻着背说道,“小先生,你又回来了?”

“嗯。”陆识忍俯身贴耳替陈凌介绍,“他就是老程。”

陈凌哦了一声,想起什么,朝老程灿然笑道,“久仰大名。我是……我是陆识忍的朋友陈凌,耳东陈,凌云浩气的凌。这副对联是你写的?‘龙马’两字飞逸丰圆,是练过连氏字帖么?”

老程很敷衍地承认了,推开铁门,正要走上台阶开玄关的门,又站住,“小先生,你有钥匙的吧。”

“丢了。”

“哦。”老程不厌其烦地解开盘扣、伸手去摸钥匙、一把一把眯着眼细细比对,好容易打开了门,“我下午去找锁匠。”

“好。”

见主仆二人如此“交流”,陈凌总算明白陆识忍性格里冷冰冰的一面如何能肆意生长——原来是家里有个也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天天在他身边打转的缘故。

这是他第一次来上沪,亦是头一回走进陆识忍的过去,进入公寓时不禁满怀期待——

灰尘的干疏气味扑面而来。

陈凌正要屏息,又嗅见呛鼻的灰尘中还掺杂着某种肉汤腐烂发馊的气息。

一楼是客厅、厨房、盥洗室和老程的卧室。

客厅里大多数家具都已经用便宜的床单布遮盖起来,只剩很少的几只矮脚凳、一张铺着旧绒布的红木长椅终年暴露在阴暗中。百合花图案的美式地毯乱糟糟地堆在钢琴架下,一旁的柚木三扒酒架积了厚厚一层白灰,五只喝完的烧酒瓶“不合身份”地歪倒其中。

陈凌看向陆识忍,鉴于有外人在场,仅仅用眼神提出疑问:

你以前总不会就生活在这样的家里罢?

陆识忍本没有什么,见陈凌因忍着打喷嚏的冲动而眼角微红,走到窗边拆下锁扣,一把拉开垂坠在地的灰色窗帘。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好些么?”他低头看摸过窗帘的手:指头上沾着黏腻的油垢,摩挲两下就变得黑乎乎的。

“嗯,这下好多了。”陈凌拿出一方素帕,“你快去洗洗手。”

待陆识忍面色不虞地走进厨房,耳边传来冷热自来水哗啦啦流淌的声响,陈少爷对着老程温和地笑了笑、也跟到厨房里和他继续说话。

“你对他的态度忒冷淡了。他不是照顾你十几年么?”陈凌压低声音问道。

陆识忍装作没听见,手上的油垢难以洗去,不由紧缩眉头,嘴唇抿出一条笔直的线。

陈凌少不得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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