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2)
苏爷爷确实在那树后,他安静端坐,腿面摆着两本皱巴巴的书,手边放着一杯失去温度的水,眼睛要睁不睁的,像是睡着了。而向迩吃惊,是因为他身下坐着轮椅。
向境之接触的学生虽多,但在这其中,和他真正交好的其实屈指可数,苏启立便是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课堂外和父子俩还有联系的,向迩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太极。
“爷爷。”向迩半蹲在他身边,晃一晃他手臂。
苏启立恍然惊醒,目光在他面上停留良久:“耳朵,你来了。”
“是我。你在外面待着冷不冷?”
“不冷的,”苏启立摇头,任他帮自己将腿上毛毯提了一提,“你是和你爸爸一起过来的?他说好要来跟我拿书的,他来了没有?”
一天内无数次回复这问题,向迩倒不太厌烦,解释后又说:“来这之前,我先去的学校,在那碰到一个老人家,他问我,你去哪儿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从学校退了学。”
“是那老顽固啊,他凶巴巴的,像谁欠着他钱的那个,是吧。”
向迩笑笑,没接这话:“您刚才说,爸爸要来跟您拿书,和学校那些一样吗?他们说爸爸经常会找一些原文书来借给他们,书都各种各样,很多版本甚至已经在市面上难以再见,我这趟带回好几本,现在还在车上放着。”
“是你爸爸主动的,”苏启立说,“学校给我们准备的书不多,而且多数是英文,像我这样的,连说都不会说,更别提阅读,所以你爸爸自己准备了很多,因为班上说什麽话的人都有,他就到处找啊,后来把教室那一柜子都塞满了,所有人都可以拿来看。我呢,就拿了这一本。”
看着封面,向迩说:“原来你喜欢这样的书。”
“随便拿的,其实一个字都看不懂。”
“听说翻译版本的也很好。”
“哪有翻译本好过原本的呢,”苏启立说,“我其实早看过这书,它很有名气,但写得不大好,我从来都不喜欢。这回再看,是遇上一些人,莫名其妙就又想看一眼。你也是看过它的,对吧,还记得它开头是怎麽说的吗?”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苏启立连连点头:“是的,就是这样。她老了,她老了。”
向迩难听明白:“你在说什麽?”
“她老了,就走了,我以为我该挽留她一句,至少得像书里说的那样,说些虚头巴脑的鬼话,证明我确实是有心期望她能留下的,可是没办法,我说不出一句。”
“你说的是那位搬走的奶奶?”
“她老了,她老了。”
“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去找她。”
“来不及的。”
“怎麽会来得及,只要你行动,一定能找到她。”
“她老了。”
“这不是退缩的理由。”
固执的老头子一再重申:“她老了,没有人再信童话了。你听得明白吗,她老了,她没了!”
向迩怔住:“……抱歉。”
“她老了,但她只是老了。”他像台复读工具,弹着拨片咔嚓地响,弹一记便蹦来一声回应。向迩从他回旋打结的话音中悟出内意:即便是受过摧残的面容也曾信任童话,可要彻底敲碎过去也很简单,年老和死亡都是虚空,而真正遭受摧毁的,是那群将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两样东西上的人。
向迩回想着自己曾经见过苏爷爷和那奶奶相处的点滴,可惜的是他已经记不清晰,唯一了然的是那时苏爷爷面颊绽开的喜悦,叫他年幼羞怯得像位十八岁的少年,会快乐,会失落,所有缺席多年的情绪尽数涌来,甚至叫他做出几十年前连自己都没法想象的举动——他渴望有上百只纸鹤能够锁住这一刻的生机,他日夜不分地赶工,失败的成品也不敢丢弃,而用胶水将每只扯断的翅膀贴回原位,最终叠成千只。可他到得太晚,真正的纸鹤在他成功前已经飞走,而怪就怪在他快乐得太久,久到忘了其实自己是老了的,这没法改变,因此他必须失败。
“她是老了的,你知不知道,我也老了。我想再年轻一些,别碰上她,碰不到才是对的。如果人活着是往前推,从死开始,到回娘胎,我倒能先尝一回和她一块儿的滋味,但要当真是这样,我恐怕还会嫉妒二十岁碰见发妻的自己,”苏启立说,“人总是贪心些的,是吧,总是贪心的,一边想着要是年轻些,一边又想留在这儿,那麽只能活着,再要不起多的了。”
向迩说:“是的,我们都活在当下。”
苏启立点头:“我们都活在这儿,只能活在这儿。”
里欧没想到自己这晚被邀请,居然是来随人看书的。他翘腿窝在沙发里随便翻一本,满页的法文,半天看不懂内容,他挠着鬓角,愤愤合上了,指责向迩这趟回来似乎变得有些不同,表面看不透,内里倒是越发的往他父亲那类型靠拢。
向迩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看书,听闻转头:“哦,我哪里像他?”
“有些东西没法靠言语传达,但不代表感受是假的,”里欧说,“我以为这些书是你爸爸的风格,你以前很少看这些的,可是今天你居然邀请我和你一起阅读,天啊,你还说你没有变化?”
“阅读可没有错。”
“我否定的不是阅读,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一刻像你爸爸,不然——你尝试戴一下他的眼镜,或许更相像。”里欧不知什麽时候取了盒里的金丝眼镜,掰着向迩下巴给他戴上,远看近看都有两分像向境之,便提议他别摘下来。
向境之轻微近视,向迩却没有,只架着眼镜看一会儿就头晕,摘掉放回原位,接着抚平掌中微微卷翘的书页,说道:“随你怎麽说了,我只是今天收到很多新东西,想多看一眼而已。对了,你看过这本书吗?”
“《情人》,当然读过,但我恨这本书。”
“为什麽?”
“这不过是一个老女人晚年间以自恋意淫的方式创作的三流小说,无趣至极,我真不懂居然有人会吹捧这本烂作,为什麽,我猜或许是他们喜欢书里那位少女做妓女——。”
“里欧!”向迩喝停,皱眉道,“你太粗鲁了。”
里欧双手高举表示投降:“好吧,抱歉。”
“我倒觉得是你变了很多,难道你真向你那位摇滚俱乐部的女友看齐了?照这形式下去,她恐怕能把你变得面目全非,”向迩口吻严肃,原先闲适的姿态凭空消失,他讨厌朋友当下不学无术又满嘴脏话的模样,“像她今晚突然造访我家,我很不喜欢,我讨厌任何没有预兆的交往。你明白我意思吗?”
里欧总算正色,为傍晚行为放荡的女友道歉:“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向迩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和朋友闹得不愉快,意思点到即止,很快收拾了情绪,继续看书。里欧瞥着他神情,就怕他平常软软和和面团似的好脾气,这次真让女友点着了火,反来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
一次两次的偷瞥也罢,到后来向迩难以忍受,抬头问他:“别看我,看书,或者玩你的游戏。”
“这好无聊。”
“那你想做什麽?”
里欧沉思,忽地抚掌:“听歌。”
向迩叹气:“你自便。”
因向境之偶有听歌的习惯,对设备的要求也颇高,音响装备皆往专业靠拢,二楼甚至还摆着一张留声机。里欧最近和热衷摇滚重金属的女友打得火热,脑袋里终日是些节奏激烈的乐曲,他蹲在设备前捣鼓,向迩只抬头看一眼,继续低头看书,直至被一声轰然而响的鼓鸣震醒。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里欧尖叫一声,举手朝天,摆腰扭胯,跟着背景乐叫喊。
We are the boyz
Andare class act
Getting trashedmake some noise
We are the boyz
We are the boyz
……(*注1)
向迩没有阻止他突然的狂欢,等他发泄结束才说:“这就是你想听的歌?”
“当然,摇——滚。”
“我可以建议下一首安静一点麽。”
里欧夸张道:“当然。”
然而当下一首前奏来临,向迩的笑脸摇摇欲坠。他没有打断这首歌,即使额角青筋微微一跳,他还是选择将它听得完整,握在掌心的书籍也晃悠着勉强没有落地。他想自己该恼怒的,可对着生机勃勃的伙伴却没法生气,他轻易叫他的愉悦感染,而不得不再度承认:音乐的确应当搭配释放,摇滚尤其。
Gimme danger,little stranger
And I’ll fell you bleed
Gimme danger,little stranger
And I’ll heal your disease
There’s nothingmy dre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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