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死（1/1）
说到邺城，我不得不提一下我哥夜宿邺城，半夜梦见金光由地而起，隔日掘之得铜雀一只，荀攸说：“昔舜母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得铜雀，亦吉祥之兆也。”于是我哥打算临漳水起台招揽四方之士。谢谢这两个家伙的完美配合。一看就假的不行。用贾诩的话来说：“八成是荀老鬼半夜暗搓搓地埋进去，第二天再挖出来。”他描述的极具画面感，我笑得吱吱呀呀。
袁尚兵败，逃往中山，袁谭立刻趁虚而入，手足相残。原来有的人，憎恨兄弟比憎恨仇人更加剧烈，渴望利益胜过畏惧死亡。曹操发书谴责袁谭背约，与之绝婚，遣返蜉蝣。曹整很舍不得蜉蝣，他一向是直来直去莽莽撞撞的人，竟然直接跑到曹操面前跪求不要让蜉蝣回去。他说：“是您教诲我要重情重义不是吗？如今妻子有难，丈夫怎么能坐视不理呢？”曹操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他冷冷地盯着曹整，直到曹整嘴唇发白。曹整哆嗦着嘴唇：“父亲！我求你了！她一个女孩子，刀兵无眼，万一遭到什么不测怎么办？”曹操还是看着他。他做出可怕的表情，想让曹整知难而退。他用表面的坚决，掩饰内心的犹疑。他就坐在这里，面对着他的儿子，面对着自己。他心底有一块是犹疑柔软的，就像贾诩说的一样，他像是个大小姐，骄矜的，优柔的，多情的，全部糅合在一起，和他的理智相抗。
“夫君。”是清澈的女孩子声音。蜉蝣站在门口，笑着对曹整摇了摇头：“算了吧。”她这样说着，尾音像是一声叹息：“我走了。”曹整连忙站起来扶着她的手臂：“怎么这么快？不是还有几天吗？”蜉蝣笑着摇摇头：“东西都收拾好了，就该走了。”她对曹操微施一礼：“妾身再难侍奉舅公，还望舅公珍重。”她也对我行礼：“若有来日相逢，定当再奉酒食。”她走到门口，乘车。我和曹冲曹整一直送她到门口。她说：“别送了。就此别过。”曹冲送给她一方令牌：“嫂子，你拿着这个，如果遇到我们军中的人挡道，那这个给他们看就不会遇到麻烦了。”蜉蝣苦笑着谢过他，坐上车子。说是怕人挡道，实际上恐怕是到时候曹军兵临城下，以此令牌保全性命。曹整还拉着她的手同她细细叮嘱，蜉蝣对他说：“夫君，就此别过了，今生不求比翼，来世再做夫妻。”曹整说：“蜉蝣，你别嫁给别人，到时候我还会去娶你的，还要办一场比之前更大的婚宴。”蜉蝣对他微微一笑：“好。”
车子吱吱呀呀地碾过地面，曹整跟着车子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再也追不上去。曹冲说：“整哥你别难过了。”曹整对他笑起来：“我才没难过，反正就是暂时分开一下子，到时候我还会去娶她的。”
十二月，军入平原，曹整为军先锋，勇不可当。原来想见到一个人的感觉可以如此迅速地转化成勇气和力量，每攻下一座城池，似乎就离那个娇花照水一般的姑娘更近一些。我们在军中过年，大家都很累了，还没熬过三更，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阿亮过年的时候照常来找我，他向我哥提了我们的婚事，我哥先向大家扫了一眼：“你们都同意吗？”荀彧说：“是。”荀攸点了头，郭嘉也点头，贾诩说：“我没意见。”曹冲说：“我也是。”于是我哥脸上的表情明显变得恶劣，他托着脑袋想了片刻，然后说：“我也同意。”阿亮微笑起来。我哥继续说：“但我有条件。”阿亮说：“愿闻其详。”我哥手上的玉钩转过一圈：“第一，不得纳妾，不得休妻。”阿亮说：“此事自然不必曹公叮嘱。”我哥明显带着一股子敌意：“我话没说完你插什么嘴？”阿亮还是微笑着，一点都不见尴尬的神色。脸皮真厚。我在心中这样想。我哥说：“第二，小硕如果要求离合改嫁，你不得阻拦。第三，小硕如果要回来探望，你无权过问。”他停下来。阿亮说：“谨喏。”我哥随手把玉钩扔在桌子上：“没完。最后一条，你们以后要是有孩子，得姓曹。”
我看向阿亮，心里居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阿亮， 你要怎么选择呢？你是怎么想的呢？坐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笑着看着他，那种笑容绝对算不上善意。那是猎人看着陷阱里的狐狸的笑容。我哥补充一句：“其实要姓黄我也没什么意见。”
阿亮笑起来，露出单边的酒窝：“谨奉内兄之命。”阿亮走了之后，我哥恶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谁是他内兄！厚颜无耻！”
正月，进攻袁谭，曹整请缨为前锋，率先破城，袁谭一家尽被擒获。曹整一进袁谭的宅子，就到处找蜉蝣。蜉蝣躲在柴房里面，和她母亲在一起，好不狼狈。曹整牵着她的手，亲自扶她上马，接她回去。蜉蝣似乎变了个人，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吃饭。大夫说她是忧思成疾。她晚上一直做噩梦，梦见军队涌进城池的样子，血，还有火，无辜的人都被杀戮，那些军士到处抢劫烧杀。几天后，曹操下令诛戮袁谭全家，随便找了个女人冒充蜉蝣，斩首示众。这件事一直瞒着蜉蝣，但不知为什么，袁谭一家死的那天，蜉蝣也死了，死在那个夕阳漫天的黄昏。她是病死的，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杀人了，好不好？”曹整跪在她的床前，在她吐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泪流满面。
曹整卸下铠甲，归还所有符节印绶，请求卸甲归田。曹操准了。他那么开朗的一个人，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他笑过。他是骑着战马意气风发地来的，来接他的妻子，走的时候却坐着驽马拉的车，抱着他妻子的尸身。
人生如蜉蝣，朝生暮将尽。何必屠生灵，宫阙终做土。今日与君别，来世莫相忘。愿生文景治，休要染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