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2/2)
李知雪一屁股坐在他的床边,低着头说道,“我自然会对他好,可是有什么用,他就会忘记你的不好吗?你现在就这么死了,他一辈子都没办法释怀,也不会原谅你。”
温勋有些哑口无言,意识到前尘和将来,都是无法选择的。如果他有选择,恐怕阿庭就要投生到一个普通的家庭,他的父亲或许会非常严厉,如果他在学堂里犯了小错,回家就要挨上好一顿臭骂。但是他也会走上很远的路,只为追上孩子眼馋已久的,那个卖糖饼的爷爷。而他的娘亲,无论是不是徐正容,都该是个脸上总挂着温暖和煦笑容的女人,她不会每天只是干坐着,丈夫的外衣又破了,阿庭的功课又没有做好,家里的母鸡昨天吓着了一直也不下蛋,锅里的晚饭又焦了。
无论有多好,温勋都不在其中了。
李知雪使劲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说道,“你现在就……就,连和阿庭再说说话的机会也不再有了。你一旦……就没有机会了。”
温勋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道,“现在不说我要死了吗?没有事的,我死到临头,看得很开,脾气也很好。”
李知雪骤然想起自己那个连自己的脸都不愿看的老爹,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看见她还是会皱眉。李知雪也不愿意见他。
知雪身边有长姐,有子烨,有阿庭,有张家爷爷奶奶照顾着。
但是没有爹爹娘亲。
她从学堂回来,有时候长姐空闲时会来接她,但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跟着子烨,后来就是阿庭。他们牵着她的手送到李家门口,随后就这样离开了。
李知雪总觉得自己是在独行。
李知雪给过程子烨选择她,选择留下来。但是程子烨没有选择她。老爹也永远有一个李知雪的选择,但是李知雪永远都不会是他的选择。
爹的样子还比不上面前的温勋,一样的鸡骨支床,只有一部分的意识还留在人间,躯体腐朽不腐朽都没差了。
哪怕爹走前还有一点意识,都不会想要李知雪陪在身边。
知雪以为自己不必在乎的。
而温勋也没有给阿庭长大成人的机会。
李知雪缓缓地呼出了那口气,眼泪流进她的衣服领口,冷得激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周身都麻了起来,说道,“阿庭脾气坏的要死,看谁都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和别人打一架,身上总是青青紫紫的。有一次碰见太傅家那个胖得有他两个宽的二少爷,人家骂他“死了爹娘,畜生养的”。他回去就吐了血,在床上躺好几天,后来半年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要是回头看得整个身子都转过来,弯腰也够呛。那个太傅家的少爷的脖子到现在都是歪的,说着话口水就会流下来,右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她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个雕着鲜花的银镯子,看起来实在不算是什么好东西,已经戴了不少的年岁,表面的花纹磨得有些平整。李知雪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那是太傅家的少爷,不过一个破镯子,他要给他就是了。可阿庭就是不服气。他当我生辰贺礼给了我。你说他这是像谁。”
温勋只是笑,闭着眼没有说话。
李知雪说道,“我从前见到你,和阿庭说你们很像。他脸都变了,一句话也不肯和我说。我还以为他再也不要理我了,我都不敢说话。可是阿庭只是对我越来越好。”
“他西北一去就是两年,连封信也不带给我。我生辰时以为他会回北平来看我,结果连个口信也没有。我看见别人咳嗽,就会想到阿庭要是在西北生病了怎么办,身边有可以照顾他的人吗。看见别人吃好的喝好的,就会想到阿庭在西北没好吃没好喝的,就算想回家也回不来。”李知雪擦去脸上的眼泪,“阿庭只是个孩子,能想到的都是自己愿意想的,而你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往后他要生病了,只会想到父亲也是这样,身在异乡病倒了,连倒杯水的力气也没有。肚子饿了,也只会想到父亲也是如此,一口热饭也吃不上。”李知雪看着温勋那双眼睛,“可是阿庭没有父亲了,连他走的时候,也没能去看一眼。”
温勋费力的将知雪拢进怀里,拍着她的肩膀,“阿庭注定是要有大出息的人,而我已经开始被人遗忘了,世界上那个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的人已经死了……你听别人说了吗,温家的温殷庭在西北真是了不起,而他的爹,那个温勋就要死了。”
“我从阿庭生下来第一天,到如今十八年,没有一天做过他的爹爹,往后死了,不管阿庭愿不愿意,我都永远是阿庭的爹爹,人们想不起我的名字,只记得我是温殷庭的爹。我不是要死了,只是以后专心去做阿庭爹爹了。”
知雪挣出他的怀抱,“阿庭不管有多大出息,他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父母尚在,他尚有依靠,就算他不认你,也有一个家可以回,倘若你这样死了,他才是真的无依无靠。你当真一点也不害怕吗?”
温勋没有言语,他的五脏六腑好像都烧了起来,但他却仍在其间寻找一线生机。
可是生死什么时候掌握在他手上过呢?他求生的欲望越是重,便越能体会到这副身体不负重担。好像有条大蛇将他四肢躯干密不透风地死死勒住,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身体好像也不再属于他,他只觉得呼吸是这样困难的事,就连五官和视听都游离在六合之外,他轻飘飘的,身尚未死,魂魄却已经要升到半空中了。
他短暂却又苦不堪言的一生飞快的在眼前掠过,他出门在外学习作画时,他的父母就在那一亩田地上耕种,那是一块贫瘠的土地,一年下来收获的甚至不够喂饱家里人,他们又是怎样立足在天地之间的,就靠着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希望吗,希望能当饭吃能当钱使吗,他们什么也没有等到,直到一场稀疏平常的病症将他们带走。他们死前可有过后悔吗,后悔将赌注都压在他身上吗,有想过若是只教他做一个平淡无奇的农户,到头来也不会如此吗?他无从考证了。
他甚至回想起了正容年轻时的模样,还有那张小像,那个立誓不再画画的年轻人却还是作了一张那样的画像,在背后写满了新的誓言,“金玉藏娇”刺得他的眼睛疼。他却穷尽了半辈子好像只为了将她藏起来,正容惊才绝艳,却让他摧残的只剩一把灰烬了。或许她最后的牵挂也只有阿庭,可他却将阿庭逼上了那样残酷的西北,他才十八岁,此后在世间再无父母,再无依仗。
只是李知雪正是那最后的稻草,她低低的哭声像是给了无生机的皮囊注入了魂魄。
温勋骤然灵台清明,身体变得沉重起来,好像三魂七魄都各归其位,他眼前的李知雪莫名清晰起来,那颗脸颊上的朱砂痣几乎刺穿了他。
他好像从没有看过这个女孩似的端详起了她的脸,李知雪比他想得还要漂亮,她有一张足够摄人心魄的脸。
温勋方才好像是往自己的过往走了一遭,此刻才回到人间。他不管自己是回光返照还是挣回了一条命,不慌不忙的看着李知雪,她的确不像大多数北方人一样,有着硬朗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材,她就像一只小云雀,只想让人捧在手里观赏,连一点力气都不敢使。温勋抱住她的时候,她瘦小的好像真正的小鸟,真是可怜可爱。
阿庭看着她,该有多欢喜啊。
人世间的欢喜大概是这样简单的事。只是看着这张脸便没来由的觉得,哪怕是下一刻转身魂飞魄散也足够了。
但是人心大概就是个无底洞,万事有余唯有贪心不足。得寸进尺就仿佛长在了温家人的脊梁里,除非削肉剔骨,否则此生都难以剔除劣根。
若他当年只是看过正容一眼便觉得足够,何至今日?何至今日?
而阿庭,只一眼够吗?
温勋找到了这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