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涌动(1)(1/2)
然而曲鉴卿丁点儿困意也无, 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走了半晌,竟到了蘅芜苑。
正主不在,下人们也歇得早。常平听动静还以为是曲默回来了,忙披着衣裳,睡眼惺忪地去开门:“爷您回来……大人?这么晚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曲鉴卿摆了摆手:“过来转转,你且去睡。”
话虽如此说,但常平哪敢怠慢,连忙到住处将一众下人薅起来烧水沏茶。
这所院落空了许久,尽管每日有人洒扫,却仍不免清冷。
卧房的桌案上堆了一摞书,俱是游记与志怪小说此类读物,还是夏天那会儿从和弦居拿走的,上头零零散散掖了几角做记号,想来这人不喜读书,只睡前无聊时翻了几页便罢了。
抽屉里满是来往文书与信件,厚厚一沓,都是有关私盐案涉事官员的相关,其中还夹杂着数份大理寺与镇抚司的回执。曲鉴卿略微翻过,抽了一份,打开来方知是份信稿,写给高冀荣的,该是为弹劾燕无疴所用,末尾还有禁军北衙各将领的签字和朱印,却不知为何没有送出去。
字如其人,端的是恣意张扬,不拘于形。
曲鉴卿捏着那两张纸看了半晌,一字一句在唇齿读过——这字是他捏着曲默的手一笔一划教的,如今写出来却大不相同,仅仅在勾划间有那么一点教习者的影子罢了。
曲鉴卿不知怎么便来了酒兴,由是吩咐常平烫了壶酒,坐在案边自斟自酌。他酒量一向浅,在人前亦不常饮酒,如今喝了小半壶便有些微醺。
常平过来朝他问话,约莫是问他可要回和弦居,还是夜里便宿在小公子这处。然而曲鉴卿只觉眼饧耳热,听了好几句也不知所云,便将人打发走了。
热酒驱寒,方才生起来的火盆也渐渐燃起来了,他身上暖洋洋的,神志愈发模糊,起身走路时脚步也有些颠簸,他本想行至床边,倚在床头上小憩片刻醒醒酒,奈何头沉脚重,睡意浓得让他睁不开眼。
月前曲默在京郊树林里遇袭,铁卫处理场地时找到了曲默掉的那根发簪,回相府后便交给了曲鉴卿。
今日到老宅的时候该把簪子捎着递给他的——曲鉴卿睡前如是想。
他睡着时手里还捏着两张信纸,上头墨迹被酒渍晕开了,模模糊糊的,依稀可辨几行小字:杀燕无疴,借北越使臣之手嫁祸燕无痕……
九皇子府。
老太监是原先宫内在清风殿伺候的,燕无痕出宫建府便将他也带了出来。此人认得曲默,也知道这是位贵客,此刻便抄手候在门内,眯着眼睛笑:“殿下约了几位同僚出去,还不曾回来。统领大人不妨先进来坐坐,殿下即刻便到了。”
曲默应道:“不必了。原是有事相商,既然殿下不在,那便改日再拜访。”
齐穆在后头交代了老太监不必将此事禀报给燕无痕,这才上马追上曲默:“爷要不咱还是去七殿下那儿吧?我看七殿下府里那叫葛炀的幕僚对您还挺上心的……”
曲默听见“葛炀”二字便觉烦躁:“葛炀在燕无疾那处尝到了甜头,这几天明说暗示好几遍,非要把他一个远房表妹塞给我做填房,烦得很。”
齐穆想起他先前调笑自己的事,便玩笑道:“他侄女身段长相还算上乘,要不爷您就当给七殿下个面子,收了她吧?”
眼见雪越下越大,将马背上的两人吹得口鼻都是冰渣,曲默便下马牵着走,他转头看齐穆,笑道:“收了放哪?要不将你那点奉银掏出来,搭一间草屋给人家姑娘住?”
齐穆财奴得很,讪讪道:“那算了。您还是回尧兴门吧。左右那北衙新上任的吴卫长是您提拔上来的,住他那处总不会错。”
曲默沉声道:“提拔倒是说不上。我喊吴仲辽一声师父,他既然在信里开口了,他侄子吴闻的差事我总得给安置好了。这会儿还不算晚,去安广侯府罢,我也有几年没瞧见老侯爷了。明儿一早我得陪着燕无疾去西郊马场接吴教头一行,你且先回乾安山,告诉邱绪这两日多派些人盯着皇陵那处,万一有变动,便按我先前拟定的计划来。”
齐穆疑道:“皇陵……是前太子燕无疴?”
曲默掸了掸眉睫上的碎雪,颔首:“燕无疾恨他入骨,即便他被贬为平民去守皇陵,燕无疾尤不知足。皇陵离乾安山近,之前我还在相府养病的时候,燕无疾便着人传信给我,让我上任之后替他一刀杀了燕无疴。我以病重为由推辞了,但他怕是不死心,这两日趁着年关事多,便要下手了。”
齐穆沉声应了:“是。不过您吩咐我去相府拿药方的事?”
曲默摆摆手:“不急。岐老医术我还是信得过,左右这‘寒症’许久不曾犯过了,药不喝也无妨。”
九皇子府离安广侯府不过四五里,两人连走带骑,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便到了。
“侯爷赢本王半目。”将棋子抛入篓中,燕贞说道。
安广侯朗声一笑:“不服是老不行了,还是要多谢王爷手下留情……”
曲默本想在安广侯府借宿一晚,却不料遇见了燕贞和燕无痕,先前那九皇子府里的老太监曾说“殿下去见同僚了”,恐怕这同僚二字指的便是安广侯。
曲默年幼时与邱绪唐文厮混,没少朝侯府与唐府跑。
曲鉴卿此人护短的很, 曾一度将曲默不学好这件事都赖在邱绪头上,故而对邱绪厌恶的很。
相比之下,安广侯倒是很中意曲默。曲默也认为侯爷爽朗随和,比他那个御赐的爹要好相与的多。当然,如若不是安广侯一度想举荐曲默去道观修行,年幼的曲默还更喜欢他一点。
老侯爷虽荒唐,却也快活了半辈子。
曲默到侯府时正赶上安广侯与燕贞吃酒,那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大有不醉不归的势头。
安广侯见曲默来了大喜过望,连忙放下酒杯,揽着曲默的肩头,故作神秘问道:“你想通了?”
知他所言是去道观修行一事,曲默笑道:“您侄子我天资愚钝还不曾参悟道法,这回来是来瞧瞧您老人家。”
安广侯撇撇嘴:“嘁!没意思。本侯跟仁亲王喝酒呢,还有九皇子殿下,你既来了便一道过来喝两杯吧。”
席上歌舞升平,念着席上还有几个“不近女色”的长须道士,故而连舞女的衣裳都穿的里三层外三层。 美名其曰是赏雅乐,观清舞,是与寻常世俗的靡靡之音不同的,然而那几个道士眼珠都要黏在那扭动的舞女身上了。
“默公子,不,曲统领,别来无恙啊?”燕贞朝曲默一举杯,笑着问道。
侍从倒了酒,曲默接过酒盅,回敬道:“谢过王爷好意,在下好得很。”
燕贞懒懒靠在椅背上,朝跪坐在身边的青衣男子道:“昙枝,去给曲统领倒一杯。”
“是。”
曲默看着那缓步走来的男子有些面熟,想了一晌才回想起来这人是燕贞的男宠,他沉吟片刻方开口“我三年前在仁亲王府见过你。”
昙枝垂下浓密的眼睫,轻声道:“能被统领大人记住,是奴家的荣幸。”他跪在曲默脚边,将杯子托举至头顶:“望统领怜爱,满饮此杯罢!”
曲默接过那杯子扣在手中,朝燕贞道:“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王爷怎舍得叫他给旁人倒酒?”
燕贞满不在意道:“统领若是中意,本王便送给你又
何妨?还是说……”
听着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安广侯便干咳了几嗓子打断,说道:“本侯年纪大了也插不上话。王爷、九殿下慢用,本候这便告辞了。”
话落,便领着那几个道士走了。厅中便只落曲默与燕家叔侄三人,一时间连耳边的管弦之乐都有些刺耳了起来。
“请统领满饮此杯!”昙枝拔高了声音,又重复一遍。
曲默才抬起手要饮酒,邻桌坐着的一直沉默的燕无痕却突然起身,走到曲默身亲夺过那杯酒,一口饮下,而后冷冷朝燕贞道:“皇叔未免管得太宽了。”
曲默却不知这叔侄二人唱的是哪一出,片刻之后方缓过神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燕无痕侧首撇了他一眼,将酒盅塞回到曲默手里:“与你无关。”
燕无痕说着便转身要走,曲默拽住了他的腕子:“说清楚。”
燕无痕甩开他,带着近身侍从,快步走了。
曲默一头雾水:“他这是…………”
燕贞干笑了两声,悻悻道:“没什么,小孩子犯脾气,让统领见笑了。”
“是么?”曲默瞥了眼走到厅门外的燕无痕,借旁边暖炉上的热气暖了暖手,“我这些天可都在乾安山,也没空去得罪他,怎着今儿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我?”
燕贞笑道:“你别朝心里去便是。先前本王数落了他两句,他心里不痛快。这会儿也就仗着你在,朝本王使性子呢。”
后一句话有些过于狎昵了,曲默便没再接这话茬。暖炉里的炭火燃得哔啵作响,几杯酒下肚,热意便暖了肠肺。老侯爷人不在,曲默到底自在些,他解了身上大氅递给身边的仆从,斜着身子懒懒散散靠在了椅背上。
悠悠然和燕贞闲聊着又饮了数杯,曲默轻声叹道:“这酒倒是很不错……”
醉意漫上眉梢,他右边湛黑的眸里倒影着火光,浓郁又璀璨。青年唇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使得他整个人都蒙着一层说不上来的邪气——当真是副绝佳的皮相,五官也调和得恰到好处,漂亮却又不至阴柔。
燕贞朝一旁招了招手,在昙枝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便领着厅中的下人悄悄退了下去。
燕贞又道:“是不错。侯爷惯会享受的,本王今日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迎着灯火,曲默稍稍眯着眼看玉盅上刻着的画,一晌儿才道:“不喝了,再喝明早起不来了。”
燕贞也不多劝——酒至微醺,神思游离在清醒与混沌之间,正是谈事的好时候。他估摸着火候到了,这才开口问道:“曲相前几日在朝堂上的提案你可曾听说过?他一向不插手党争的,怎么这回也搅和进来了?”
曲默不咸不淡笑了一声:“继后嫡子年幼,他要是把燕无疾扳倒了,成年皇子只落元奚一根独苗,这不正合你的意?”
“抛却铸兵,你父亲那提案将兵部律法翻个底朝天不算,还要将朝廷的手伸到边疆去——京畿一带禁军将领三五年一轮换,指不定何时便要轮到边疆与各封地了。你带兵打过仗,军队里的体制你最清楚才是,此案可行与否,你该有自己的考量。”
曲默拿银箸拨弄着盘中的菜,沉吟片刻,方应道:“左右不过制衡二字。现如今诸位皇子中,无一人能牵制得住燕无疾,栽培元奚与嫡子非一日之功,与其费尽心力扶植新人,倒还不如削一削燕无疾的势力。疏虽是上上之策,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堵了。至于此案可行与否……”
曲默顿了顿,又道:“律法与朝政这东西我知之甚少,我父亲的心思也一向难揣摩。但我倒是觉得‘军监司’这东西用来整肃军纪很好,大可放手一试,也省的各地
官员以铸兵为由,将朝廷拨下去的军饷层层剥削。北疆三年,与我同伍的人刀刃一劈就是数月,也不见有军需库的人来换,银钱究竟到了谁手里我不知,但总归没到军营里就是了。”
燕贞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你是说这都是皇兄的旨意,而曲相大人奉旨办差,绝无半点参与夺嫡的心思?”
曲默抬手遮着脸,闷声笑了,“那你说他是那一派的?”
燕贞抬起酒盅一饮而尽,朝曲默凉凉一瞥:“他最好哪一派都不是。夜深了,本王也乏了…”他拔高了声音,朝厅外道:“昙枝,进来吧。”
曲默手撑着桌案才勉强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揉了揉额角,叹道:“这酒后劲还挺大……”
燕贞客套了一句:“曲统领要不跟本王一块走?”
曲默摆了摆手:“多谢王爷好意。只是明晨还得去接北疆的吴教头一行,今夜在侯府客房睡一晌便可。”
雪仍纷纷地下着,夜黑无月,酒劲儿一上来,曲默那双本就不大好使的眼睛越发模糊了。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