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航星(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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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樊如鸢久违地梦到了父亲,梦见了那些瑟缩在记忆角落里的童年往事。
小时候的回忆并不全是快意的,可抽离出来的部分却都像波光粼粼的海面,层层叠叠的纹路泛着浅而透彻的蓝,陷入脚趾缝里的细沙被冰冷的海水冲走,触碰到皮肤的感觉异常地温柔,像一个拥抱,又像一个亲吻。
樊如鸢刚上小学的时候,他妈妈因为要照顾他,所以没有接受外派的任务,每天在杂志社兢兢业业地工作,早出晚归。即使那会他只有七岁,却早早地习惯了一个人坐家门口的巴士去上学。唯独有一天,放学时下了雨,他没有带伞,只能一个人趴在教室课桌上等待着雨停。
水汽充盈着教室,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沉闷的乌云恣意地盘踞在建筑物上方,像怪兽的爪子,樊如鸢托着下巴看得出神,直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才回过头,看到了穿着雨衣急匆匆赶来的父亲。
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父亲来学校接他,以至于所有的细节他都记得非常清楚——
他给自己带了一件半透明的白色雨衣,上面有蓝色的水玉,还有一双天蓝色的雨靴。
回去的路上雨已经不那么大了,可父亲的自行车骑得很慢,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踢着鞋尖的水花,一边和父亲说话。经过海岸的时候,他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道。海风黏糊糊的,皮肤和头发都被附着上薄薄一层水汽,可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讨厌。
海边长大的孩子哪有讨厌海的道理呢。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靠着父亲宽阔结实的后背,觉得那是比海平面还要宽广的寓意。
到了家门口,樊如鸢被父亲从单车上抱下来,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进了家门。
那天晚上因为父亲难得回来,母亲做了很多菜,有他喜欢的,也有他父亲喜欢的。晚上他和父亲一起泡澡,在浴室玩水玩得忘乎所以,出来的时候他差点泡晕了,而一向在他心中形象高大的父亲被妈妈戳着脑门训斥。
那天晚上父亲主动承担了哄他睡觉的任务,给他讲了睡前故事,是宫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
即使早熟的樊如鸢早就不需要别人哄睡了,那天他难得跟父亲撒娇,如痴如醉地听着父亲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和他诉说那个关于星空和友谊的故事。
银河的光辉洋洋洒洒落在床头,是一盏漂亮的星空灯,落在父亲的脸上成了星星状的阴影,樊如鸢伸手去戳,然后被父亲按在床上挠痒痒。
七岁的樊如鸢不甘示弱,可也绝对不是训练有素的父亲的对手,他本来就怕痒,被折腾到最后只能泪眼汪汪的看着父亲,用小奶音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能打败爸爸!我要和爸爸一样,我也要当警察!”
父亲笑着拍拍他的头说,“你不是想成为家吗?”
父亲到底还是不够了解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樊如鸢听了他的话嬉笑着答道:“嘿嘿,我还想成为天文学家!如果想去野外观星,肯定要把身体练得棒棒的!”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好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说:“那你要好好睡觉才能长高,只有长高了,将来才能打过我啊。”
关灯的时候,他望向门边,父亲的背影落在走廊上,是高大可靠的背影,承接他梦里无边无垠的海和星空,成了关键时刻能够带给他勇气的意象。
——我想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就像那个傍晚,雨后的云层筛落出稀疏的落日余晖,金色的光泽,柔柔地洒在海面上。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天边的云被烧红了一片,父亲在他面前直直地倒下去,染红云层的不是光,是血液,是父亲的血。
他恍惚间忆起了父亲去世前,最后的最后,好像和他说了什么。
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梦境里,樊如鸢奋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什么……
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径直在他面前倒下,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
梦境戛然而止,停在最令人心碎的地方。樊如鸢猛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林久书还在睡觉,他从身后抱着自己,所以耳畔能听见他睡眠状态下均匀的呼吸声。
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的跳动着,呼吸不够平缓,却没有往日从噩梦中醒来时那种窒息的感觉。
噩梦惊醒身边有人陪伴,原来是如此地令人感到踏实。
樊如鸢不禁弯起了嘴角。他稍微挣脱一点林久书的拥抱,转动身子,调整成与他面对面的姿势,即使屋子里光线很暗,他还是觉得自己能看清林久书的脸。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颜术家里留宿的时候,他也曾在半夜醒来,偷偷看他的脸。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心,不敢真的用手去碰,可现在林久书抱着他,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距离,要不碰到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樊如鸢轻轻地抬手去碰林久书的脸,之前那里有被划伤的痕迹,而现在光靠手已经感受不到那块皮肤的异样了。他动了动身子,腰部传来的酸胀感渐渐占了上风,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平躺着,偏头去看林久书的脸。
他想起白天他出门的时候,林久书本来很想跟他一起去,可他担心自己的长相会给贺汐望的父亲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是把他送到地铁站,在确认他走路没什么异样之后,才依依不舍地跟他挥手道别。
而樊如鸢即使不回头也能知道,在他下楼去站台之前,林久书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一步都没有动。
——就像很多年前,他每次送自己回家时的情形。
樊如鸢一直觉得,颜术长了双非常会说话的眼睛。尤其是他与自己对视的时候,眼里有不见底的深情,像让光线沉没的深海,总能让樊如鸢在他的眼里溺了水,又心甘情愿坠落。而颜术总会在他以为自己要沉落到海底的时候,及时把他拉起来。
所以,为了不让林久书一个人被自责淹没,他才要强撑着出门,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没事。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蓄意勾引,林久书又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对这个人的体力估算出现了差错这一点,算是他自己的失策。
樊如鸢也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以前夏天乐老说,还好对象是颜术,不然他可能早就被人吃干抹尽榨干剩余价值然后弃之如敝屣。
夏天乐乱用熟语的技能炉火纯青,听完他的话樊如鸢怪不高兴地撇撇嘴,然后跑去找颜术抱怨。
颜术听完笑得四仰八叉,然后把生气的他抱到怀里,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细细地吻着他颈肩柔软细腻的皮肤,一边说:“我也很庆幸,还好你选择了我。鸢鸢,我无法想象你被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伤害。”
他的颜术是多么温暖美好的少年,对他体贴入微,仅仅因为一张与他截然相反的面孔,就总是活在别人异样打量的目光中。
这太不公平了。
所以他要比任何人都更加地理解他,爱他,甚至于他想要用尽全力去保护他。
然而事实却是,被保护的人始终是他樊如鸢。
十几年前也好,现在也好,颜术也好,林久书也好,他的世界始终风平浪静,孤岛上空即使愁云密布,却从来没有带来真正的灾难性降雨,因为爱他的人即使不在身边,也无时无刻不在保护着他,而他怎么可能怪他离开自己这么些年。
他说,我无法想象你被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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