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2/2)
不知知州大人为何又摆起了官架,小家丁自然也不敢问,喏了一声连忙往回走。
知州府的书房内,正中是黄花梨木雕纹太师椅,两旁摆着古虬的罗汉松,上悬“厚德载物”大字,下置书案琴桌。
周通自庭院负手踱步而来,先望了眼窗下引水成池的鱼塘,金红鲤鱼来回摆尾,与水中缕缕碧草相映成趣,书房坐落在后花园一角,向来是最私密的所在,家丁女眷都不能靠近,他从鱼塘边走过,如今房门大敞着,方踏进一步,便听见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以为当文官的总要怕事些,周大人胆量非凡,竟独个儿来了!”门后转出一人,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麻子,像被雨打过的泥面全是坑洞,说话时咧大了嘴,脸上的斑点也跟着抖动,实在丑恶不已,这人皮肤黝黑,穿着短打布衣,虽双手无刃,但手上的老茧和双臂遒劲饱满的肌肉无不蕴含着危险。
周通已猜到是此人,略一皱眉,心中如何警惕,依然努力扯了扯嘴角,将对方无礼之辞略过,道:“麻子,本官好像没有招惹你吧?”
“招惹是没有,”被唤作麻子的男人从鼻孔里冒出一声冷哼,冷笑着说:“周大人贵人多忘事,从昨夜到今日终于肯屈尊见我一面,是不是忘了兄弟们这里还有一笔账没算?”
对于这样的情形,周通早有预料,只是忙于爱子的病症,无暇顾及,如今被提及,他一抖前襟,道:“不过耽误了一夜,纵横江湖扬名天下的大盗麻子连等一夜的耐心都没有吗?不要忘了,昨日你们失手,害本官的计划中断不成,还差点搭上跃儿半条小命,如今跃儿还卧榻不起!本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算上帐了?”
麻子用大手摸了摸自己腰间,阴沉沉地说:“照规矩说,失手在谁手上,就是谁的账。我折了好几十个弟兄不说,攀山虎和我拜过把子,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现在尸体不知道烂在伏牛山哪个草沟沟里,周大人,攀山虎照你命令去活捉南阳郡主,还没见到令公子那一箭就丢了命。是攀山虎失手,还是周公子失手,我这个当大哥的,总要替他的冤魂好好说道说道,这账,您说怎么算?”
见对方有翻脸的趋势,周通知道推脱责任对这伙亡命徒无用,搞不好会惹得他们鱼死网破,那时局面更不好收拾,于是见风使舵退步道:“好好,本官安排确实失了妥当,也怪百密一疏,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女道士,你那兄弟也是被她一剑刺死,说来该算账也是算在她头上,你我二人若是失了和气,不能携手通力,这账可难讨了。”
麻子眯着眼,冷光烁烁,若有所指:“周大人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刀尖嗜血的亡命徒,本就不是一条路。咱们拿钱办事,这事儿不管成不成,我已经办了,周大人只用付清报酬,咱们便两清!行走江湖安身保命要紧,若总惦记着讨账,那就叫没完没了!”
见蛊惑他继续合作不成,周通暗道棘手,麻子这伙大盗向来流窜塞北边境,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轮身手、轮经验都是江湖里的头等好汉,这次被他重金请来劫掠郡主,若这等人物不能收为己用,而是放任在外,迟早会成祸害,谁知道这帮子江湖大盗会不会回头用此次合作之事威胁自己!
“答应麻子兄的报酬,自当奉上,只是跃儿昨日受了大惊吓,整整呕了一夜,也不知……不知将来是否还能开口说话,”说到这里,周通的虎目中隐隐有老泪氤氲,他恶狠狠道:“这口恶气不出,我也枉为官这么多年,麻子兄若愿再助我一次,擒下那女道士,我愿再付双倍报酬!”
这手笔可不小,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大盗麻子又有些心动,不过多年江湖的经验让他强按捺住:“好大的手臂,嘿!若非……,这单子我定要接下,不过我手下都是江湖闯惯的汉子,送死的活儿,我接了也没兄弟愿意做。”
听他说得含糊,周通皱眉,转到书案后,手一拍桌案,颇有平日里坐堂的风范,道:“富贵险中求,哪怕九死一生也还有一生,你们跑江湖的不就是用命换钱吗?”
麻子大刺刺在客座坐下,道:“九死一生尚能赌一生,如果明知道必死,我手下会有哪个兄弟愿意去。周大人,你若想出气,不如再想办法出一招,擒下那小郡主才是。”
“郡主?”周通自然还存了念想,要让南阳郡主与爱子结缘,此事若成,对他的好处不可估量,要是惹宁归不高兴,不久反其道行之了吗。
“周大人,咱们有交情,我不瞒你,那女道士不是一般人,我对付不了,攀山虎栽她手里,这叫技不如人,我也犯不着寻她麻烦;你把账一结,我这就带着兄弟们走人,还送一个你绝对感兴趣的宝贝。”
不寻她麻烦倒来寻我麻烦了,周通明白了,说来说去麻子还是把手下人死伤的损失算在自己头上,对于这样的结果他自然不满意,他摆好谱坐下,皱眉道:“闯了三山四海的大盗,会对付不了一个女子?这女道士有什么特殊来历不成?麻子,本官是诚心请你相助的,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麻子跑了多年江湖也不是吃素的,眼角一挑,脸上肌肉和麻斑一起抽动,道:“周大人啊,好处谁不想要,若我没猜错那女道士的身份,论手上功夫,江湖里还真没几个人比不过;我手下个个是拳头上跑马的好汉,可不是会怕个普通女子的怂包,我劝你别招惹那女道士,不过那小郡主有必要收拾一番,你就不怕她发现了你我二人之前的设计?”
周通被他一问,原本认为未被小郡主识破的想法只剩了七八成,自己也开始不确定起来,这等谋逆的大事被发现,他立马就得从朝廷命官变成午门落地人头。
不过为官多年,处事不惊早已成了周通的风范,他依旧晏然自若:“你我计划周全,既没留下物证,你手下的人来自天南地北,又有谁能查出来历。倒是那毁我大计的女道士,只怕她留在郡主身边一日,我便一日不方便继续动手……”
“嘿嘿”面貌丑陋的大盗冷笑出声,讥讽道:“周大人是听不懂话吗?我说了不接就是不接,你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要对付女道士清自己带人去吧,我今日就是来讨账的,周大人拖拖拉拉的莫非是不想给?”
又谈翻了脸,周通面皮一红,想摆出官威发一通火,又意识到他确实拿这群江湖强盗没办法,敢拒绝的话,恐怕这知州府半夜就得烧起火来,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好好,你我合作到此而止,原本说好四千两,我再多补一千,五千两银总够吧,老规矩,今夜子时城东万佛塔处。”
见他识趣,麻子也干脆,站起身来大大舒展了腰身,虎臂伸展,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破布包扔在桌上,“啪”的一声,想来就是那所谓宝贝。
周通嫌恶地后仰,却听这大盗说:“这是晒干碾碎的蜂果叶,我手下跑南洋兄弟也就搞了这么点,嘿嘿,周大人看上去很嫌弃啊。这点量可比最好的□□还贵上十倍,拿水兑着喝,可解蜂果催吐之毒,今天给周公子喝,明天就不用躺床上哼哼唧唧了。”
“毒?”周通敏锐捕捉到这个词,倏地站起,抓过那小布包紧紧攒住,嗅了嗅,似是无味:“你说跃儿是中了毒?怎么可能!”
“那我可不晓得,劳烦知州大人自己想想了。”麻子讨到了钱,笑呵呵说完,气势一收,显得不那么凶煞,倒像个发了工钱的长工,满面红光,一摇三摆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