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杂 壹（2/2）

临安王到底没将那事上报与父皇，大抵他办旨不力，也不愿再谄笑地打我小报告，现下又领了一家子去天池泡温泉，逍遥去了。太好了，不见那圆脸坏妹妹，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心头盘踞不去的，到底是花林里的那个，女子。

我站在纷纷扬扬的花树下，凝眸不动看那个人影。百年前我下了禁令，但凡有人入月岚花林，就地杖杀，贵胄亦逃不了罚。

那是个被裹在一袭黑纱里的女子。身材修长纤细，长长縠纹的面纱，藏不住微尖的雪白下巴。我踏步前去，不曾遮掩履声——这女子听力极佳，敏锐非常，我轻咳一声，她微弯的背一僵，又缓缓挺直。

扭身从纱间看我的女子，浑身只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情绪。

我道：“姑娘近日休养尚好？”她把双手扭在一起，似乎想将纤纤十指拗个遍。“承蒙……贵人关心。”她咬着唇轻声答道，头垂下去更无法看清面容。我苦笑，从袖中掏出一罐子膏药，示意她寻处干净地儿坐下。“面纱，摘了它。”她惊慌抬头，大眼睛透过朦胧露出惊吓之意，犹豫片刻后终将面纱一把扯掉。我一咬牙，亦取膏为她涂抹，并将灵力缓缓揿入。肌肤是好底子，可见伤痕间如春雪洁白的完好处，然到底是张破败的脸，在花林头顶投射下的日光温暖中散发出淡淡的脓血味，指肚上传来粗糙的质感，无疑令人失望。

我为她上完药，她一个劲儿道歉：“谢贵人、不嫌弃……”一会儿就要哭出来，我把她拦住。“你莫要怕，”我安抚她的肩头，“我既答应了你，便再无嫌弃之说。”她眸里的泪吃的满满的，用力点头时一颗颗落下来，在颊上紫红的肿胀伤痕上划出耀眼金光。我立起，顺带着搀上她。这丑女身量倒是裁剪得漂亮，可惜没一张好脸来配。这样一幅模样，当真一言难尽。

我可不是沿路爱发慈悲心的善人，我舒花帘是出了名的坏，坏到人家家里去。对这丑女，亦是如此。后来我同吟谷谈起，把他气得大喊大叫：殿下！您都不同老臣说一声，怎好就这样、用我的脸！我嘿嘿一笑，在椅子底下飞起一脚。不过吟谷老混蛋的脸真是好用，那丑女大抵不曾见过什么好模样的男子，看着我的时候一愣一愣，不知在发什么傻。我又道那臭婆娘看上去瘦长，不想胸脯倒是丰美白软，柔情乡一般……吟谷就招呼着宫人给我来捶背，上飞的眼半眯，勾起嘴角对我笑。

“……笑什么？你明知我帮她不是为色。”

“殿下所举，颇有深意。”

“得了吧！”我一推酒盏，“要不是她佩了女娲神泪，我立马将她大卸八块。”吟谷只附和我，一提及过往又匆匆告退，一句都不肯多言，生怕激起我的伤心事。

待到大殿人去，一切又复归寂静。我吩咐婢女磨一砚梨花墨，为楚楚不知第几幅画卷修饰。

我的照儿。一想起，眼眶立马就热了湿了，控不住的热泪滚滚。过了这么多年，她现今可还好？她的模样有无变化？她是否仍爱碧纱、画远山长眉？她会不会思念繁华深宫里的一颦一笑？她可还看鱼戏莲叶，张口吞莲子？她还会不会把珍贵的女娲神泪塞到大哥的掌中？她会不会渴慕长兄的怀抱，再次的……

不知她如今是否活着。

不知，今夕何夕，旧人何时可相逢。

不知，苦苦等待的麻木与伤痛。

不知……此乃宿命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