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三十二章(2/2)
也太空旷了。
放在茶几上的书很厚,每一册都是英文原版,标题里要么是意义不明的缩略语,要么是不常见的长单词。颂然初中学历,认得的单词数量有限,好不容易看到最,一个“语言”,立刻翻开读了读——标题还能读懂三分之二,目录直接跳入另一个次元,再往后一翻内容,每页都堪比天书,大片艰涩的英文段落夹杂着复杂的表格与代码示例,除了冠词,他几乎全不认识。
颂然赶紧合拢这本书,放回了茶几上。
理工科什么的……太吓人了,成天读外星文。
以后还是别再尝试了解贺先生的专业领域了,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画几张水彩兔子卡片,送给贺先生当书签。再艰涩的专业书籍,有一只呆萌的垂耳兔蹲在书沿上啃萝卜,也会可爱起来。
术业有专攻,职业无贵贱。
贺先生会造机器人,他会画兔子,总体来说还是非常般配的。
颂然一本正经地安慰自己。
从前的他远远没有这么乐观,一定会陷在两个人的差距里出不来,可贺先生说了,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是学历和收入,他要是再纠结,那就真的对不起贺先生的心意了。
颂然愉快地拾掇了一下茶几,把一本本书册摞得规整清爽,然后走到大床边,期待地望着它。
再过几天,这张床就要属于他了。
指尖抚过平整的被褥,十几天没人使用,布料透着一丝凉意。他慢慢倾身下去,伏在床上,抓起唯一的那只枕头,嗅闻贺先生留下的味道。
这应该是一个讲究的男人。
没有烟草味,甚至没有一点酒精味。纯粹的男性体息带了一抹淡淡的香水尾调,沉幽、浓郁、性感,浸润了他的呼吸,也摇颤了他的神经。
颂然喜欢极了。
他觉得,他的想象大概出了差错。拥有这样味道的贺先生,一定比脑海中那个平凡无奇的IT大叔要好看一些,再好看一些,或许……算得上帅气。
颂然猛地撑床站起来,扔下枕头,开始满屋子寻找贺先生的照片——即使他心里明白,按贺先生的性格绝不会摆照片在卧室里。他仔细搜罗了一圈,除了抽屉与衣柜,所有边边角角都找了,还是没发现相框之类的东西。
唉,果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颂然失落地坐在小沙发上,心里越来越痒,像是被羽毛挠了咯吱窝。
他太想见贺先生了,要是现在忍不住去讨照片,会不会被笑话?早知道今天难熬成这样,之前那次视频的机会就该牢牢抓住,哪怕抱着布布一起也好啊。
颂然后悔莫及,窝在小沙发里,盯着对面那堵墙发呆。
然后,他被墙上一幅装饰画吸引了视线。
这是一幅内容很少的装饰画,正方形的白纸上画了两对小脚印,一对稍大些,钴蓝色,另一对稍小些,翠绿色。
这幅画玲珑可爱,与卧室的风格不太搭。
颂然感到奇怪,于是走到那幅画跟前认认真真打量它,接着就发觉了一点异样——这两对小脚印并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印上去的。
有人抱着两个小婴儿,将他们的小脚丫分别蘸上颜料,印出了两对稚嫩的痕迹。
在蓝色小脚印下方,写着一行淡淡的铅笔字:
布布,6个月11天。
而在绿色小脚印下方,也写着一行铅笔字:
Ashley,Happybirthday.
(艾什莉,生日快乐)
第三十一章
Day1215:18
艾什莉。
这陌生的名字犹如一根刺,轻轻在颂然心口扎了一下——那种老旧木椅上的腐刺,扎入肉里,说不上多疼,也不流血,却让人不得不在意。
颂然知道,他还远不够了解贺致远。
电话里的贺致远只是内在的一部分,关乎性格与脾气,相对纯粹;现实中的贺致远则有更为复杂的构成,外在的,关乎相貌、职业、爱好、感情史……他对此知之甚少,或者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他们交往得太快了,彼此还不够信任,等时机成熟,贺致远自然会把愿意说的全盘托出,可颂然有些等不及了。
他对贺致远的过去产生了强烈的探究欲,尤其在小脚丫挂画出现以后。
艾什莉。
这个女孩子是谁,是贺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一出生就和布布在一起?
如果是,那她现在在哪儿?
颂然在几分钟内猜测了无数可能,一种比一种匪夷所思,令他惶惶不安,而答案只有问过贺先生才能知晓。
隔着画框玻璃,他的手指描摹过那对翠绿的小脚印,觉得它一步一步、或深或浅地踩在了自己心上。
下午贺致远来电话的时候,颂然正窝在自家沙发上懒洋洋地撸猫。他撸得爽,布兜兜被撸得更爽,四脚朝天,肚皮袒露,喵呜喵呜一阵撒娇。颂然和它喵来喵去闹久了,接起电话没收住,下意识也喵了一声。
贺致远笑道:“你成精了?”
颂然咬了一下犯错的舌尖,也跟着笑起来:“我哪儿敢啊,建国以后动物不许成精,我还在乖乖装猫呢。”
贺致远就逗他:“那悄悄再叫一声,我不让别人听见。”
“别别别,这多不好意思。”
颂然不经意间还喵得出来,一旦意识到了,百分百要结巴,急忙讨饶:“不跟你开玩笑了,是我是我,你家颂然。”
末尾四个字清脆可爱,巧克力豆似的一粒一粒蹦出来,甜津津落入耳朵里。
贺致远饮了一口酒,挑了重点复述:“嗯,我家颂然。”
语气另有深意。
颂然只觉脸颊一热,一头扎进了茂密的猫毛里,埋了好一会儿才羞耻地抬起来,垂着眼,唇角微微翘起:“你……你今天工作累吗?”
“还可以,和前几天差不多,习惯了就好。事情也快结束了,压力不如一开始那么大。”贺致远回答他,话锋一转,“你呢,在家收拾了多久,一整天?”
颂然握着猫爪子揉呀揉:“没有啦,只忙活了半天。中午收拾完,下午我就带布布出去买菜了,买了半斤活虾,一斤田螺,还没烧,暂时养在水盆里。布布挺喜欢那个的,一个人在阳台玩了半小时还没厌呢……哦,对了,我打算过两天弄个鱼缸,让布布自己学着养小鱼和小虾,以后幼儿园布置生活作业也能多点素材,可以吗?”
“当然可以。”贺致远欣然应允,“家里阳台挺大的,都空着,随你开发。你要是乐意的话,还可以弄一弄主卧的小阳台,摆几样你喜欢的装饰品。我一个人住的时候不太注意,没怎么布置过,要麻烦你费心了。”
主卧啊。
颂然想起那张尺寸巨大的双人床,耳根红了红:“好呀。”
床是我的,阳台是我的,主卧是我的,连贺先生也是我的……颂然笑得合不拢嘴,揉猫的手劲更大了,被恼怒的布兜兜照脸踹了一脚。
贺致远听见他吃痛的哀叫声,低低发笑,却感到一丝挡不住的倦意袭来。
他是真的想回家休息了。
客厅白墙正投影着小Q今天拍摄的视频,全景视野,光线与色泽完全还原,照亮了大洋彼岸的午夜。贺致远穿着睡袍坐在沙发上,看着活力四射的青年与孩子在他身旁来回走动。
这是一个美好的晴天。
上午十点,阳光清透而温暖,桌椅、橱柜与地板已经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颂然哼着一支走调的不知名小曲从对门溜达进来,怀抱一只鱼缸状的小玻璃瓶,将它摆在了窗台上。瓶内水草荡漾,几尾小鱼穿梭其中,微微水澜折射日光,显出绚丽的七彩。
除了窗台,餐桌上也多了几样新摆饰。
一组素色陶瓷花瓶,插着一枝向日葵、一枝卡萨布兰卡和疏疏落落的满天星。
一组马克杯,大小三只成套,都是可爱的动物造型,还搭配一根小木勺。
一组立体卡纸,内容是彩绘的森林小动物。布布坐在餐桌旁,手握小号美工剪刀,把它们一个一个剪出形状,又一个一个支起来,分门别类摆好——花栗鼠和灰松鼠在一块儿,卷毛羊和犄角羊在一块儿,高矮胖瘦的小兔子们也在一块儿。
背景音里总是夹杂着娇软的猫叫声,偶尔小Q挪去了别的地方,叫声变轻,很快又会再度响起来,似乎这猫特别喜欢小Q,形影不离地追着它跑,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从镜头前扫过,有趣得很。
贺致远忍不住笑了。
从视频播放的第一秒到现在,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房子慢慢换了风格。改变不复杂,都在细枝末节处,却比之前多出了一种温馨的家庭氛围。
他开始期待发布会结束后长达半个月的假期了。
“贺先生,我上午打扫主卧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电话那端,颂然看到气氛还算融洽,状似不经意地挑起了话头,“墙上有一幅画,是两对小孩子的脚印,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贺致远凝眉:“怎么了?”
颂然紧张地一顿,心里挣扎了几秒,犹豫着说:“我,我对那幅画有点好奇,特别是艾什莉这个名字。贺先生,那是你的女儿、布布的妹妹吗?”
贺致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暂停键,投影画面静止在了某个随机的瞬间。
客厅重归沉寂,沙发旁一盏小夜灯散发暖光,在贺致远五官立体的脸上投下了清晰的阴影。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忽然感到疲累——某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很少对人提起。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的语气平静。
颂然察觉到了平静底下的勉强,赶紧说:“不,不用了,要是你觉得不方便,以后讲,或者不讲,我都没关系的……毕竟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关注太多。”
贺致远摇头失笑:“别误会,不是不方便讲,是怕你知道了会笑话我。”
“怎么会!”
颂然十分诧异。
贺致远于是站起身,推开了客厅与后院的玻璃移门,一阵凉风游走而入,把两侧窗帘吹得拂扬起来。他倚在门边,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颂然,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吵过一架。我说,我不打算在三十五岁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个纯粹的意外,当时你骂我做爱不戴套,套子也管不住屌,还记得吗?”
颂然微微一愣,回想起来自己好像的确骂过这么一句粗鄙的,顺势一巴掌拍在了脸上:“这,这个……你就别提了啊……”
我都想刨个坑埋掉的胡话,你怎么还惦记着啊?
贺致远说:“其实,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戴套不是百分之百保险的,因为足够健康的精液,可以在安全套里存活几个小时。”
颂然蓦地睁大了眼睛。
他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震惊得表情都崩裂了:“贺,贺先生,你是说……布布是,是他妈妈用,用你射在套子里的……”
“对。”
贺致远点头。
颂然持续震惊中:“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生不生孩子,夫妻之间不是应该相互尊重的吗?你不想生,她就算再想生,也不该用这种方法怀孕啊……不不不,不对,她想要孩子,所以瞒着你怀上了布布,然后你们感情破裂,离婚,分手,那为什么布布她不带走,要交给你来养?这讲不通啊!”
贺致远听他一顿瞎猜,发散得无边无际,及时打断了他:“颂然,我没结过婚。”
“……”
颂然切换思路:“她想借子逼婚?”
“不是。”
“那,那为什么?”
颂然真的猜不出来了。
贺致远望着酒杯中深浅不定的光影,神情说不出地淡漠。
他低声道:“布布的妈妈非常想要孩子,非常想要,但她想要的也只有孩子,不包括我。事实上,她从来都没爱过我——颂然,她和你一样,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颂然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地呆住了。
这不是一段可以轻松诉说的往事。
尤其对贺致远这样严谨自律的男人来说,“被les骗精”几个字说出来,再是轻描淡写,多少也带有浓烈的屈辱意味。
他并非缺乏戒心,只是这件事已经荒诞到不在他的防备范围之内。
六年前,从达拉斯飞往旧金山的航班上,当那个温婉美丽、眼角有泪痣的姑娘递来一份湿纸巾表达善意的时候,贺致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她眼中的全部价值,仅仅是一份优质的精子而已。
第三十二章
Day1215:22
布布的母亲名叫路瑾,是一位恬淡少言的华裔姑娘,那年二十四岁。
她与贺致远偶然相识于一架跨州的小型飞机上,座位号AC相邻。贺致远没有主动与陌生人攀谈的习惯,登机后礼貌性地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入座不久,过道对面来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太太,佝偻着背,拖着一只标准尺寸的登机箱。贺致远主动帮她把登机箱放入行李架,收回胳膊时不小心擦到某个尖锐物体,左手被割出了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血流不止。
路瑾见状,从拎包里翻出一块湿纸巾、一条创可贴,双手递给他。
“清理一下吧,天气热,别感染了。”
她柔声说,用的是中文。
贺致远微微一怔,接过纸巾,颔首微笑:“谢谢。”
对话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出乎意料的,他们找到了许多共同话题——登山、滑雪、西欧的凯尔特音乐,沃霍尔的波普艺术。接近四小时的航程,路瑾与贺致远聊了整整一路,谁也没犯困。
分别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次日一大早,贺致远接到了一通来自路瑾的告白电话。
对此他着实是有一点诧异的。
路瑾显然是一位古典的东方姑娘,内敛,文静,言谈中鲜少有被奔放的美国文化侵蚀的痕迹。依这类姑娘的性格,即使真心喜欢他,也不太会在隔天就主动告白。但当时贺致远没想太多,他创立SwordArc以来一直忙于事业,无暇恋爱,难得遇到一个文化背景共通又谈得拢的姑娘,很快就同意了。
路瑾成了他的女朋友,一举一动堪称完美。
她居家,爱笑,擅长烹饪与钢琴,讲话细声慢语,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放松。她极其懂事,很少撒娇,从不向贺致远索要礼物,也非常体谅他的工作,有时候一周排不出一次约会,她也不抱怨。
交往以来,路瑾真正坚持的只有一件事——贺致远的身体健康。
她建议他按照ODPHP*的营养表搭配每天的早餐与晚餐,监督他减少酒精与咖啡因的摄入量,每晚入睡前的惯例红酒也取消了,改以鲜榨果汁代替。每个周末,她会陪他跑步、远足、打网球,一直锻炼到汗流浃背、身心舒畅为止。
贺致远本身就崇尚健康的生活方式,以为路瑾志同道合,没有生出疑心。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路瑾一切一切的关心,仅仅是为了确保他的精液质量。
交往第十周,他们第一次上了床。
路瑾是主动的一方。
她用热切的眼神诱惑贺致远,说她满怀期待。但到了床上,她的身体变得冰冷僵硬,怎么也烘不暖,肌肉也紧紧绷着,充满了本能的抗拒,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的刑罚。
贺致远无能为力,只得草草了事。
在那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尝试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是路瑾邀约,贺致远配合,但每一次都得不到愉悦,以至于贺致远连射精都产生了负罪感。
交往第十四周,路瑾留下一封分手信,从贺致远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说对不起,她已经另有所爱。
贺致远自认没能尽到男友的责任,希望当面向她道歉,或多或少给予一点物质上的补偿,可是路瑾的电话、邮件一概联系不上,连之前租住的公寓也彻底搬空了——他的前女友留信一别,就此销声匿迹。
贺致远等了几个星期,路瑾再也没露过面。他只好选择放下这件事,让它慢慢淡去。
既然另有所爱,那就好聚好散吧。
“她急着和你分手,是因为怀孕了吗?”
颂然听到关键处,插嘴问道。
贺致远点头:“是。我从布布的生日倒推回去算过,她应该是一查出怀孕就离开了。”
“可现在布布是归你养的啊。她这么想要孩子,连假恋爱都愿意跟你谈,为什么没把布布带走?”
颂然心里解不开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贺致远垂下眼眸,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艾什莉……布布归我养,是因为艾什莉的缘故。”
再次见到路瑾,是他们分手一年又五个月后。
深秋季节,别墅前庭落满了枯叶。路瑾推着一辆婴儿车守在那儿,守了几个小时,看到贺致远开车回家,才慢慢迎了上来。她比之前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精神不济,眼底遍布泛红的血丝,一头顺滑的黑发也显得毛糙,像是很久没顾得上打理了。
面对贺致远,她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路瑾反复道歉,“致远,我骗了你。”
贺致远低头看向婴儿车,里面躺着一个粉嫩的小豆丁。孩子醒着,怀抱一只小奶瓶,穿着一件棉布小围兜,溜圆的大眼睛眨呀眨呀,无辜又好奇地盯着他瞧。
孩子那么小,还没满周岁,眉眼与鼻梁却已显出了几分与贺致远的相似。
“他是谁?”
贺致远有所预感,目光顷刻冷峻下来。
路瑾不敢与他直视,低着头,喑哑地给出了一个最坏的回答:“他叫Ben,小名布布,是你的儿子。”
那天,贺致远经历了人生中最荒诞的一个下午。
路瑾坐在沙发上,抱着布布向他忏悔,恳求他在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替她照顾几天孩子,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金钱了——她的爱尔兰女友刚刚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艾什莉。出生三天,艾什莉就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法洛四联症,一种先天性心脏缺陷,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路瑾说,她们不能放弃艾什莉。
小女婴生了病,躺在婴儿床里,因为呼吸困难而皮肤青紫、痛苦不堪,可那双碧蓝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强烈的求生欲。到底是亲生骨血,她们舍不下这条幼小的生命,二十四小时陪伴在旁,为她祷告,想办法为她预约最好的心外科医生,希望她能挺过难关。
直到这时,贺致远这才明白过来,他的前女友竟是一个lesbian。
路瑾与女友相识于大学校园,彼此热恋了六年多,都喜欢孩子,因而产生了一个美好的设想:各自生一个宝宝,最好一男一女,以伴侣的身份共同抚养,组成美满的四人家庭。这个想法的初衷是无害的,但在精子的获取方式上,她们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路瑾想申请精子库,女友却出于宗教原因,坚持认为孩子应该以做爱的方式自然孕育。
最终路瑾妥协了。
她们一边正常生活,一边留心搜寻“理想的精子”。路瑾认识了贺致远,花了十周时间近距离接触他,确保他的智商、性格、身体都足够优秀才下手,而她的女友掉以轻心,直接在酒吧找了一位金发蓝眼的帅哥一夜情。
艾什莉出生后,她们才知道那位帅哥是一个重度瘾君子,烈酒、大麻无所禁忌,根本不适合拥有后代。
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们犯了错,只能倾注一切去弥补。艾什莉必须尽快接受手术,尽管风险巨大,术后康复也不一定顺利。时间与金钱毕竟是有限的,小女儿这边需要无微不至的陪护,半岁的布布也才一丁点大,娇小又脆弱,动不动就开嗓啼哭。
她们试着两头兼顾,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迫于无奈,路瑾只得把布布带来,恳请贺致远看在血脉相承的情分上接纳布布,帮衬着照顾一段时间。
她说:“等艾什莉痊愈了,或者病得不重了,只要我们顾得过来,一定马上把布布接回去。可是这段时间,我们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贺致远看着布布,半天没说话。
片刻后,他掏出手机给助理打了电话,让他去置办婴儿用品。然后,他以生疏、笨拙的姿势,从路瑾怀中接过了软绵绵的小婴儿。
就这样,在贺致远二十七岁那年的事业上升期,布布如同一颗长尾流星,带着好闻的奶香味,毫无预兆又不容拒绝地“轰隆”砸进了他怀里,把他砸得灰头土脸,变成了一个不酷炫、不潇洒的单身爸爸。
那段时间,代码疯狂报错,项目疯狂延误,贺致远的人生几乎全是bug。
布布还太小,又刚离开母亲的怀抱,内心缺乏安全感,隔几个小时就要卯足劲头闹一回,揪着贺致远的衣领哭哭啼啼讨奶喝,嚎起来音量直逼一百二十分贝。贺致远连小猫小狗都没养过,更别提对付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亲力亲为带了两天,焦头烂额,实在吃不消了,只好高薪雇来一位专职保姆二十四小时驻家,晚上才能勉强睡个囫囵觉。
那一年正是贺致远事业最关键的一年,他经常要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哪怕不出差也得朝九晚九地工作,没多少时间陪布布。
布布就留在家里,由保姆照看着,一边追逐从后院路过的松鼠和蜂鸟,一边悄悄长大了。
他会蹦,会笑,还会叫爸爸。
每次贺致远回到家,布布就像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一会儿从客厅跟到厨房,一会儿从卧室跟到厕所。只要贺致远坐下来,布布就扒着他的裤腿又爬又蹭,亲亲热热地叫爸爸,张开小胳膊,撒娇说:“爸爸抱!”
贺致远弯腰抱他起来,脸颊就会被用力亲一口。
他感到诧异。
父子天性真是奇妙的东西,他分给布布的时间其实不多,布布却依然爱他,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得多。
每隔一段时间,短则一周,长则一月,贺致远会带布布去探望艾什莉。
艾什莉也长大了,出落得分外漂亮——头发微卷,呈现浅亮的金色,眼睛是海蓝色,清澈似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皮肤,雪白如瓷,少了几分红润的血色,看起来不太健康。
她没满月就做了矫治手术,术后状况一直不稳定,时好时坏,大多数时候是不能跑跳运动的。但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乐观,总是笑盈盈的,露出深陷的酒窝,还有四粒可爱的虎牙尖儿。
艾什莉从小就知道布布是她的哥哥,也知道贺致远是布布的爸爸。
她有两个妈妈,却没有爸爸。
于是有一次,她拘谨而害羞地,也跟着布布唤了一声“爸爸”。贺致远淡淡一笑,认下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单膝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额头,送给她一只小狗公仔和一兜棉花糖。
艾什莉收下礼物,脸上浮现出了一抹难得的红晕。
“妈妈,这是爸爸。”她转过头,开心地对路瑾说,“艾什莉有爸爸了!”
路瑾用口型无声地对贺致远说了一句谢谢。
贺致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言谢。
几年过去,路瑾始终对当初的欺骗心存愧疚,贺致远本身倒已经不介意了。他的人生并非一路顺遂,在波折中走到今天,肩膀上能扛住的分量远比柔弱的路瑾要多。布布的降生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但没带来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动荡。反观路瑾一家,为了给艾什莉看病而落得经济拮据,他除了常来探望,还会定期帮艾什莉缴纳一部分治疗费。
不管怎么说,艾什莉没有错。
两对小脚印既然从出生起就并排踩下,理应一起健康长大,拥有在阳光下奔跑的资格。
8012A客厅里,大毛团子跃下沙发,在地板上伸了一个妖娆的懒腰,甩着尾巴去阳台找布布玩了。
颂然抓来一个抱枕填补空位,搂着揉了两把:“后来呢?艾什莉病好了,布布的妈妈没把布布要回去吗?”
“她提过一次,但她自己也明白,布布不可能同意离开我。”
窗帘被风吹起,从耳畔轻柔地拂了过去。
贺致远抬头看着树影,嗓音里有一点倦懒的笑意:“孩子跟着谁长大,总是更容易偏向谁,这是血缘也左右不了的。我想,她在下定决心把布布送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做好了接不回去的准备……嗯?怎么了,听你松了一口气啊。”
贺致远刚问完,忽然就意识到什么,笑道:“怕她跟你抢孩子?”
“谁怕了!”颂然心虚,扬手把抱枕拍扁了一半,“我对布布充满信心!”
“那再好不过了。”
贺致远关上移门,回到客厅,放松地坐进沙发里,半满的酒杯在眼前晃了晃:“关于布布母亲的事,其实说清楚也挺好的。你这么在乎布布,我偶尔会想,你要是心里没底,会不会忍不住树个假想敌,满脑子豪门恩怨抢孩子戏码什么的。”
颂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简直想骂人了。
什么玩意儿啊,猜这么准!
*ODPHP:美国疾病预防与健康促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