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陆-向八方长哭拜祭,却也不知生魂何处(1/2)
周羲琤神色像僵住了一样,竟轻微的停滞了那么几秒,而后他才听见自己开口,连声音都是渺远的:“为什么?”
覃归颜靠在椅背上望着他,眼底全是孤注一掷,嘲讽似的笑起来:“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这次回不去了!”
周羲琤疾步冲上前,伸手扯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往后掰过去,带着覃归颜也不由得挣动了一下。而他脸上已是铁青一片,再没了半点血色:“你给我说清楚!”
“周珀璋当年,带着我们一行五百人出征。明明那么近,为什么要带上那么多不必要的辎重和粮食,分明是想要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搏得一点生机,再求个希望!”覃归颜嘶声道,“当时,周珀璋可是身兼副元帅,在淮掖上下说一不二。委员会是什么意图,常钺是什么心思,他难道会不知道?他一生经历过多少战役,难道他看不出来,委员会根本就没打算让这五百人回来吗!”
周羲琤只觉得心里雷电交加,像被人活活剐了一刀那样令人战栗,冷岑岑的,血流不止。他双手发着抖,却用力攥住扯着覃归颜的后颈,狠狠往椅背下掼去,厉声讯问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说!”
覃归颜看着他,眼底全是嘲讽:“朱以先,那是周珀璋最喜欢的学生,比亲生儿子也差不了多少。他甚至百年之后都想把庭州军校留给朱以先,这点大家都知道。上了战场之后,校长亲卫的位置明明是最安全的。你觉得他为什么不安排给朱以先,却让我来?”
他说罢,观察着周羲琤神色大笑道:“周珀璋叫我跟着他,是为了把一件事托付给我。他知道委员会下了杀心,自己逃不掉身败名裂,而跟随的这五百人要是有能回去的,也少不了要被判刑受罚。若说亲眷,在淮掖只有你一个;若说学生,那首当其冲就是朱以先了!”
“不……”周羲琤心下一坠,猛然间发起抖来。
“让我说完!”覃归颜却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面目狰狞地凑上前去,“周珀璋知道我会判的轻一些,就让我把举报信塞到朱以先的档案袋里,让他稀里糊涂地签下来,首告检举自己的老师。常钺最讲究分权制衡,你跟朱以先若是相互憎恨,彼此对立,他们一时半刻就不会下杀手。这样一来,你必定会跟朱以先即便闹到决裂变成仇人……却也都能活下来。可是后来,周老爷子被他们气死,周家上下被抄家焚烧,一众人满门鲜血……这些事情,周羲琤,你难道不恨吗?”
周羲琤只觉得胸腔里像是塞着什么一样,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无论他怎么用力吸气,肺部都像供不上一样,憋闷的感觉越来越严重,连带着好容易压下去的头疼也渐渐地犯起来,眼前一点点地开始模糊。
“你胡说!”孟迎冼从桌后奔出来,一把架住周羲琤,怒声道,“你自知死罪难逃,还编这种鬼话,你这种人,就该遭活剐!”
“你不信吗?那你又哭什么呢?”覃归颜的神色却陡然怨毒起来,“这步棋救了朱以先一命,可是我却毁了!你们不知道,我把举报信塞到了他的证词里的时候被发现了。就因为这么一个把柄,我无缘无故地带了一辈子面具,做了多少违心的恶事,手里沾了多少枉死的人命!我原本也是想要清清白白做人,努力挣一条命的。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被你的好父亲毁掉的?是不是!”
孟迎冼再听不下去,冲上前去要和他拼命,只听身后一声怒喝,紧接着脚步声接连传来。
“够了!”方煜安一拍桌子,站在原地急喘了几口粗气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给我带出去,把他关起来,谁也不许见他。”
玻璃房外的士兵闻风而动,数道枪口直指向覃归颜。周羲琤攥着孟迎冼的手臂,还微微地发着颤,却忽然一把挣脱开几步走过去,逼近了他一字一句地道:“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从来没说出过这件事,不是吗?”
覃归颜的神色猛然一僵,他心思剧震,脑中一片空白,却听周羲琤伏在他耳边,极低极低地问道:“告诉我,当年看到你的那个人,是谁?”
士兵一拥而上,把覃归颜从椅子上拖起来,扯起两只手臂向门口走去。覃归颜神情疯狂,黑黑的瞳仁却并无迷乱,始终盯在周羲琤身上,久久地未曾离去。
周羲琤单手扶在他曾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向前微微倾着身体,偏着头与他对望。在一寸光线之下,他的身形显得单薄而瘦削,却又无比的坚忍,仿佛千钧万钧也压不倒似的。覃归颜被越拖越远,渺渺的余光却看清了他的口型,那是一句无声的唇语。
放心。
覃归颜闭上眼睛,放声大笑起来:“年年复年年,何日得归颜!归颜归颜,归我本来面目啊!”
窗外暴雨如注,敲打在冰凌一样的玻璃窗上,弹起沉闷的水花。
孟迎冼从外间走进屋来,手里端着刚煎好的茶,正徐徐地散着热气。他拐过转角,便见周羲琤一个人站在窗前,对着外面白雾一样的暴雨,身形轻轻渺渺的,几乎是要消散开去一样。一场骤雨下来,屋里屋外都跟着凉了不少,冷风从敞开的窗口呼呼的吹进来,席卷在他单薄的灰衬衣上。
孟迎冼忙走过去,把茶盘放到桌子上,起身掩上了窗户。他见周羲琤神色不动,像尊雕塑似的看着窗外,只得斟一杯茶递过去,轻声道:“周参。”
周羲琤仍一动不动,半晌才低了一下头,接过茶捂在手里,却问道:“有酒吗?”
“周参,你现在实在不适合……”孟迎冼低声地劝。话说了一半,他抬头却见周羲琤凝凝的望着自己,眼神又深又暗,自己仿佛从来没见过。他看着那眼神并不觉得畏惧,只是没来由地觉着心里空下去一块,空的让人难受。
“好吧,我去拿。”他轻声道。
茶几边上多摆了个小炉子,上面悬着一把铁壶,正散着徐徐的茶香,带着暖意。窗外骤雨仍然劈啪作响,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仿佛遮天蔽日,要把人都阻断开去。
两人坐在桌旁,周羲琤擎着一只玻璃杯,里面的分量并不少。他偏头朝孟迎冼笑笑,就毫不犹豫地一扬脖,又干净利落地把杯子拍回桌上。
冷酒辛辣,顺着喉管灌下去更是刺得五脏六腑都蜷在一起。周羲琤却很畅快似的,竟弯起眼睛笑了笑,又伸手给自己满上。
孟迎冼在对面看着,一时间却也不敢劝什么。他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却听周羲琤先问:“迎冼,十二年前,你有多大了?”
孟迎冼垂了垂眼睛:“我十一岁。”
“真是孩子。”周羲琤低头笑了笑,却把酒杯很珍重似的捧在手里,轻声道,“那时候我二十岁。”
时年七月,盛夏如火,庭州军校里已经不止是学生了。操场上屯上了帐篷和物资,各个级别的将官驻扎在后面的宿舍楼里,白天便神色匆匆地往主楼去,会议一开就是一天。
周羲琤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来回来去地走了无数圈,早就等的没耐心了。他只听门口吱呀一声,忽得泻开一条小缝,忙转身迎上去,却不想是朱以先掩门出来。
“以先哥,”周羲琤可逮着了个人,缀在他身后一叠声追问起来,“现在前线安排的怎么样了?这次都谁去啊?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爸说了没有,到底能不能带上我?”
彼时朱以先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风姿飒飒的好年华。他着一身淡青色笔挺军服,双肩只有一星,眉目却美艳张扬,带着一股子年少英气,在年轻一辈里最是耀眼夺目。他每次和顾鉴舟牵手上街,不知道要带着多少姑娘红脸。
他被叨唠的不堪其扰,只得回过身来笑道:“好啦,校长会给你找安排的。听话。”
“可是我……”周羲琤一句话没说完,朱以先已经抱着公文下楼去了。
周羲琤无奈,只好回到门口继续等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大概都快睡着了,大门终于再次打开。周珀璋与何仲恢一前一后地走出门来。
两人皆在盛年,一人清平一人谨肃,并肩而行是说不出的相宜。周珀璋并不着军服,只一身天蓝色西装笔直熨帖,显得他身形修长挺拔,遥望过去当真如同玉树一般。而何仲恢并无军衔,则仅仅着一身暗青色教员制服。他帽不簪缨,胸前也无勋章,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将军之风,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
“爸!”周羲琤急忙跑上前去,却抬眼看见何仲恢跟在后面,只得一屏气倒退了半步,放低声音道,“校长,何教官。”
周珀璋边走边翻着手里的文件,嗯了一声不见反应,这才抬头问道:“又有什么事儿?”
周羲琤见了何仲恢,心里还是有点发憷。他捏了把汗却竹筒倒豆子一样开始游说:“爸,我是真的能跟着你们一起去,您得信我。您看啊,我十八的时候就能跟着队伍去前线了,不仅完成任务,还立了个三等功回来呢!我十九的时候不是跟着又去了,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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