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故梦(1/2)
至元二十八年正月,百官集议后,桑哥坐罪下狱。五月尚书省被皇帝废罢。桑哥一众党羽,畏罪自杀者有之,问斩弃市者有之。至于省堂同僚,虽有未攀附桑哥者,亦遭株连。平章阿鲁浑撒里被罢相抄家,左丞马绍亦被监押鞫问,右丞叶李则罢相南返。好在桑哥供词中并未胡乱攀扯无辜,几人被罢官后,皇帝便再未追责。至于赵孟頫,因有皇帝的荫庇,不但未受牵连,反而愈受重用,不久便由兵部郎中升任集贤直学士,如此宠遇,满朝官员无不歆羡。
三月,皇帝下令仆倒桑哥德政碑。昔日曾为桑哥撰写碑文的翰林学士阎复,亦被免职。朝臣本欲深究其罪,却被皇帝制止。至此,桑哥一案基本尘埃落定,而那万夫所指的首恶,在狱中监押半载之后,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犹记得,那日正值七月盛暑,豪雨倾盆,瓢泼而下,砸在地上便泛起了白烟,仿佛那地面之下,尽是滚烫的烈火。
大都柴市口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闻说为祸天下的权奸今日伏诛,众人无不拍手称快,高呼天子圣明。即便不识桑哥者,也要跟着骂上几句。
重犯很快被兵士押解而来,绑在行刑台上,周围百姓亦被轰到一旁,他拼命想挤到前列,却被汹涌的人潮推向了外围,只能透过缝隙,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
甫一见到那人,他的眼睛便酸胀难忍,几欲坠泪。那人向来锦衣玉食,又怎忍得了牢狱之苦?他在狱中拘押半载,可曾尝过狱吏的苦头?一个人人唾骂的权奸一旦落马,又怎会得人善待?
脑中乱糟糟的,他也自觉可笑:那人已至死路,他竟还忧心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可事已至此,他还能替他想些什么呢?到头来,那人毕生承担的罪孽和痛苦,他竟不能为之分担半分。他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走向末路而已。
赵孟頫遥遥望着,想再一次确认那人面目,可相距太远,一切都漫漶成飘渺的虚影。只见他被绑缚在刑台之上,如砧板上的鱼肉,无力地等待那终将到来的刀斧。
那人将被处以何刑?冷不防的,心里陡然闪过这个问题。思及前任理财大臣,阿合马被剖棺戮尸,卢世荣亦被腰斩弃市……凡类此者,皆不得体面,不得其死……而桑哥之恶,尤甚于二人,又待如何处置?
他一时惊惧到极点,当即不敢再想。只是深深地呼吸,强忍住遍身战栗,硬下心肠,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雨如注,永无止息。
在他出神的时候,刀斧手已经开始行刑,手起刀落间,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做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人群里有人惊叫,有人惊呼,更有人拍手称快,大笑不止。在他仓惶抬眼的一刻,半空里飞上一道血柱,只在瞬间,那令人憎恶至极的头颅已不知滚落何处。
一声惊呼被噎在了喉中,许久才艰难咽下,待他醒过神,只觉心像被掏掉了半边,血流不止。
可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便是手足、四肢,躯干被磔成两半,肚腹亦被剖开……短短半个时辰,那刑犯便支离破碎,不成人形。孟頫怔怔望着刑台,全然呆傻,仿佛刀斧起落之间,切割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摊弃之荒野的骨肉。
那副模样,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确实只是一堆毫无知觉的血肉而已。
围观的百姓多被吓到痴傻,已然散去了大半。他才得以近身。大雨磅礴而下,血雾弥漫了半天,掉落的碎肉亦被暴雨冲走。他趟着血水,如行尸走肉一般,一步一步迈向那破碎的尸骨,纵然腥气肆虐,也浑然不觉。
他以为这便是结束。
不知何时,人群中陡然爆发出阵阵惊嚎,百姓轰然散开,却是一众怯薛官冲了过来。他一时迷惑,忍不住探望一眼,而那匆匆一眼,终成他毕生的噩梦。
不知从何而来的獒犬和鹰隼,被人骤然放出,及至闻到这漫天的血腥,一时兴奋到了极点。一只只啸叫着,尖鸣着,疯狂地冲向那破碎的血肉,转眼间就将猎物瓜分一空。那头颅早已不知滚到何处,只剩下残肢断骸和森森白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白雨之中。
四下死寂无声,围观众人全都呆傻一般,一个个尽数失语。也不知沉寂了多久,人群中才爆出一声惊惧至极的哀叫:
“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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