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浮沉（1/2）

至元二十八年正月，桑哥罢相。十日内，彻里奉命抄其家。而后，皇帝就命玉昔帖木儿召集百官，在大明殿举行集议，议论桑哥奸恶诸事。

此时桑哥已卸下丞相冠冕，可他立于众人之中，仍是光芒耀眼，矫矫不群。即便已遭逢末路，也不显半分落魄。听着众臣弹劾的一言一语，他那嘴角始终含笑，仿佛为政数载所犯下的种种恶事，不过是漫漫人生中一个聊以自娱的游戏罢了。

赵孟頫立于殿内一角，目光穿过茫茫人潮，定在他身上。昨夜的话语还在他内心震荡，他每每响起，便觉心神俱碎：

“子昂，明日百官集议，务必问罪于我，如此，你才有一线生机。”

他想不明白：那人到底是怎样的狂徒？直到穷途末路，不问自身，反而忧心他的命运！而他又怎忍、怎舍、怎能……以他的性命代价，为自己图谋一条活路？

省院台大臣你来我往，轮番上阵，一一细数桑哥诸罪，如此殚精竭虑，还当真落不下一桩罪责。听到最后，连桑哥都不免佩服自己：自己任相区区五载，竟做下如此轰动的事业！昔日阿合马在位二十年，所获罪名，怕也比不过自己。如此看来，若论权势熏天，自己堪称元初第一人。而这‘权奸’之名，他自是当之无愧！

因此，当满朝大臣举出罪状时，他一一坦然受之，不过这些罪名，听来却了无新意：大抵是急征暴敛、苛酷害民、排除异己、迫害朝臣、贪.赃受贿、卖官鬻爵、打击宗藩、动摇社稷……细细数来，每桩罪名都有据可依，虽有夸大之词，总归没有冤枉自己。所以，他无一言辩驳，对这些指控，尽数款服认罪。见他这般态度，连玉昔帖木儿都不免惊异。

桑哥耐心听着，在场朝官几乎挨个问罪，可直到最后，也不见孟頫开口。他不由着眼一望，那人正呆立在廊柱之下，怔然出神呢！心下登时恼火：若是他仍在相位，定要治他个渎职之罪！

看来昨夜的话，那人全都抛之脑后，当耳旁风了！他虽气闷至极，却无能无力，眼下他已自顾不暇，又何以顾念他的命运？

见他毫无辩驳之语，皇帝也颇为恼恨，此番就算想要回护，也没有余地。桑哥那般态度，难道是故意挑衅？那人既然一心求死，他也不妨成人之美！

是以皇帝即刻叫来彻里，命他把抄家缴获的赃物抬到殿上。待那沉甸甸的三箱重物被抬进来，开箱验取的一刻，皇帝乃至百官，全都瞠目结舌，哑然失语。这些璀璨夺目的珍珠美玉，黄金宝石，价值之巨，当真难以计数。那珍珠，大的则如鸟卵，小的亦价值不菲。恐怕连一个宗王的家当，也比不上这般，而这恐怕还不是全部呢！

桑哥吞匿的钱财珠宝，岂止于此？皇帝苦心敛财，哪知天下财货大半落入奸臣之手！而自己曾对他百般包庇，百般宠信，到头来却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戏弄！那人眼里，究竟有没有他这个皇帝！

事已至此，皇帝心底仅有的怜悯也荡然无存，眼见皇帝脸色渐渐涨红，乃至青紫，玉昔帖木儿心知要紧的时候到了，便毫不留情地给他最后一击：“桑哥目无君上，侵吞国用，贪饕暴.虐，奸恶至极。今日既敢盗取财货，他日必将窃弄权柄。如此必社稷动摇，天下震荡。不诛桑哥，不足以安天下！望陛下速作决断！”

听着一字一句敲在心头，赵孟頫只觉肝胆俱碎，满心都是苦涩，几乎要滴出血来。那人骄纵狂妄，恣意妄为，终于把自己送到了末路，难道这一切，就是他的初心？

可那人终未领会他的苦心，听这诛心之言，只是浅淡一笑：“大夫所言，诚如是也！某之诸罪，罪孽滔天，无可宽饶，某甘心服罪。”

“尔便无一二辩驳之语？”皇帝惊怔地看着他，亦惊异于他的狂妄，“朕给你最后的机会！”

可桑哥仍是无声一笑，将这难得的圣恩弃如敝屣：“臣自拜相以来，所行诸事，尽遭唾骂；种种恶名，难以计数。而今，人证赃物俱在，陛下还有何疑虑？臣既然担了这恶名，自然不能白白担着！以此名传扬后世，见诸史册，臣别无遗憾，亦别无所求！”

至此，皇帝终于心意落定，再无犹豫。此人既敢挑战皇权，便让他尝尝狂妄的代价：

“即刻缉拿桑哥下狱，着刑部按罪量刑，不可宽贷！余者涉事党羽，一一鞫问，绝不姑息！”

……

百官散去后，孟頫再一次被皇帝留下。事已至今，他再也没有恐惧，也再也没有忧虑。他只是觉得疑惑，桑哥党羽遍布天下，位高权重者不在少数。皇帝既有心株连，何以从他一个小小的郎中下手？

他神识浑噩，根本无力猜测君心，及至到了御前，仍是茫然失神。皇帝见他这般，颇觉怪异，只问：“卿可是身体不适？”

皇帝态度和悦，并无问罪的意思，如此，他更是不解：桑哥甫一下狱，皇帝就急匆匆召他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没等他多想，皇帝已自顾自开口：“桑哥既罢，参政贺伯颜奏请朕早择辅相。朕思来想去，合意之人，无逾于卿。朕欲以卿为平章，入中书参决庶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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